第三章

  三 

  14年的冬天来得异常晚，11月了还没下一场雪。

  趁着路好走，大宝催促我回家看看。

  说实话，我不大愿回家。连续三年我都没在家过年，实在不愿面对家人和亲戚关于我不结婚的追问，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们以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注视。于是，我总是年前或年后回家一次，而且是当天去当天就回。

  大宝特别愿意去我家，乐意看到我兴奋又开心的样子。其实，我之所以兴奋和开心，是因为这一路上有他陪伴，而并不是回家本身。

  从这座城市到我家，开车需要四个多小时。那天，大宝借了一辆越野车，想着顺便从我家拉些大米回来。我家的大米是自家产的，不上化肥，很好吃。

  虽然每次兴奋过后，我和大宝之间总会发生些不愉快的小插曲，但最终总是以互相心疼地劝慰结尾，因此并不影响什么，我们顺利到家了。

  正是中午，母亲和嫂子在厨房张罗饭，哥哥在姐夫的车队上干活不在家，我也在厨房帮着忙活，父亲和大宝在屋里唠得热火朝天。这是大宝第三次来我家，他对我家人，家人对他，都已经不陌生了，但却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端着一盘菜进屋，大宝和父亲站在地下，按按摸摸，正在研究父亲的“胃病”。

  差不多半年前，母亲电话里跟我说过一次父亲得了胃病，总是说疼，吃了药也时好时坏，可任母亲和姐姐如何劝说，父亲就是不去医院检查。我就有老胃病，一凉一热一气肯定疼几天，也就没怎么上心。

  然而，父亲说疼的地方已经不是胃的领域了，大宝说是肝区，并略有些惋惜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咯噔一下，但马上想到不可能是肝。如果肝区疼到这种程度，人早就不行了。要知道，给我准备的大米每袋近一百斤，都是父亲扛的，而且这些天父亲一直在山上扛木头。我坚信父亲不会得那么严重的病，说不可能是肝，极有可能是胆，要么结石，要么发炎了。

  大宝害怕我担心，勉强同意了我的判断。父亲听我们这么说，如释重负。

  那天，我和大宝没过多耽搁，吃完饭就准备走了。临上车前，尽管我依然坚信父亲不会得重病，但我还是几近哀求父亲，一定要去看一看。

  路上，我鬼使神差地跟大宝说，父母的年岁大了，我没尽过一天孝心，若是他们病了，不管多长时间我都要在床前伺候，到时候只能先把他放到一边，等到父母都老去，我再无牵挂，整个人都是他的了。

  说这话时，虽然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却没有切身的感受，并不觉得怎样。

  回到家后，我只叮嘱姐姐，不管怎样一定要拉着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我就没事人一样，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下午，接到姐姐的电话。

  “小弟，检查结果出来了……”

  姐姐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际，我感觉后背就像着了火，从腰部一直烧到脖颈。

  “……是最不好的结果。”姐姐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山倒的声音，整个世界支离破碎，片片凋落。

  怎么会呢？

  “……只照了彩超，医生让再拍个CT看看，可我这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才把爸送回去，怕被他看出来……”姐姐哭着说：“……是肝癌晚期，医生说很可能已经转移了……”姐姐泣不成声。

  结果已定，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嘱咐姐姐先稳住父亲，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详情，后面的事慢慢再说。

  放下电话，我马上给大宝打过去，可这一次，大宝没能起到宁神的作用，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该如何解决，该从何下手，慌乱中抖成了一堆烂泥。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现在一样无助，仿佛眼看着赖以生存的大山就那么在眼前倾颓欲倒，而我却毫无办法挽回，无能为力。

  大宝放下手里的麻将，很快来到我身边，看着我哭得不能自已。

  从来没想过在面对父亲的问题上自己会这么悲伤，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揪扯，掏空了我的整颗心房，好疼，好无奈，好悲怆，好恨。

  人们对于癌症并不陌生，但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两个字离我很遥远，它们仅仅是一个医学名词。可这一刻，它们就存在我的血液里，煎熬着我一颗脆弱的心。它们是如此之近，坚硬地把我推到死神的面前，让我感受死亡的恐惧。

  父子连心！

  尽管之前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这一天，心理早就做出了很多相应的准备，但事实真正到来，我还是没能经受住现实无情的考验。我崩溃了，感觉整个世界空空如也，灰黑一片（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cc）。

  大宝见我哭的厉害，无论怎么安慰也不能止歇，他异常心疼，也有些慌乱。但他毕竟不是当事人，很快清醒，帮我部署接下来应该做出的打算。

  接下来的重点是瞒住父亲，但父亲的病需要到大医院确诊，怎样做才不会使父亲和母亲起疑，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难题。

  母亲前年得了脑腔性梗塞，虽然很轻微，却经不起这么大的刺激，如果连母亲也倒下了，无疑是雪上加霜，后面将更加棘手。

  哥哥没什么主意，嫂子也很老实，于是我和姐姐做主，商量着第二天立刻带父亲去省城检查，不能再耽搁。为了不让父亲起疑，顺便把母亲也带上，给两个人做全身检查。

  父亲和母亲都不笨，只是常年生活在农村，见过的世面少些。这个时候，他们也都预感到了不详，连晚饭都没吃，呆呆坐在家里揣测。在此之前，父亲一直不肯就医，一方面是不愿子女们破费，而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检查出肝癌之类的恶症。

  如果这样下去，父亲和母亲很快就会知道真情了。最后大宝建议，第二天只拿父亲的检查报告去医院，让权威医生帮忙先看一看情况，然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姐姐一直哭，姐夫也被哭懵了，又怕泄漏消息不敢告诉更多的亲人，于是在没有更好办法之前，只能采取大宝的策略。我给父母打电话，编了一个谎。父母信以为真，这才开始吃饭。

  大宝打电话联系了省肿瘤医院的大夫，定下来明天一早我和姐姐在医院会齐，一场短兵交接的硬仗才算告一段落，尽管我方伤亡惨重，但所幸还留有几分余地。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一闭上眼，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在我眼前过电影一般晃动，每当快要睡着，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就会跃入脑海，提醒我面对这残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