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在一波接一波磨难的摧残下，无数煎熬围困，人会调集所有的抗性来抵御这
精神上巨大的乃至超越极限的重压。然而，一旦找到排泄口，奔溃便一步步袭来。
第二天早上，大宝再陪着我去做了胃镜检查，当得知自己只是浅表性胃炎后，最重的一股大压力放泄，高兴之余，我的脾气突然变得很坏。
不管大宝做什么，怎么做，我总是看不惯他，甚至有些嫌弃他。这是以往极少出现的状况。
我嫌他走路的姿势，嫌他说话的腔调，嫌他办事时总不能按照我的想法，嫌他不愿爬楼非要绕远坐电梯的思维，以及为了不找一兜子零钱三块钱的东西非要给人两块钱的执拗。
那天，当我们拿着检查结果去找医生的时候，由于我们是直接找人做的胃镜，那个医生拒绝给我看病。
我看着大宝低声下气恳求那个医生的样子，我的气上升到了顶点。
现在的医生，不管得什么病，只要坐到他面前，他就会给你开一系列检查项目，如果检查不出病，他还会继续让你做另外的检查。因为这些检查项目会给他们部分提成。这便是那些二三流医院的坐诊医生们发家致富、包奶养三的最主要经济来源。
如果按正常渠道看病，做胃镜之前，医生会让你做心电图和血检，大宝就是为了省下这些步骤才直接找人做的胃镜，这就惹恼了那个没能分到检查提成的医生，最后说死也没给我看病。
本来心就不顺，再看大宝那么低声下气求人，我生气到了顶点，如果不是大宝及时把我推出门外，我想我一定会跟那个医生大吵一架。
有时，我会因为这些小事暴走，常常做一些令自己也后悔不已的出格举动，不计后果。大宝经常批评我，我也经常告诫自己要改正。可是，有些个性是与生俱来或者十几二十年培养的，无论怎么克制，到了那个当口，根深蒂固的思想本源还是会忍不住爆棚。大宝说，这就是一个人所谓的素质问题。我承认，我就是一个生活于农村，在那样一个只要说话就会横声恶气的
父亲身边长大，素养中的劣根性总会在特定的时刻控制不住暴露。
大宝知道，如果我生气，只要发泄出来，五分钟后就会没事，并后悔自己发脾气。但那天，不能再回去找那个医生吵，没办法出这口气。所以，我只能把一腔怨怼施加在大宝的身上。
我怨他为了省那么点时间，省那么点钱，省遭那么点罪，就自作主张隔着锅台上炕，以致被那个医生那么无情而生
硬的态度对待，还耽误了我看病。而其实内心最生气的，还是因为看到了大宝那么低声下气的样子。那是不属于他的，他在我心中是高大而骄傲的，即便要低声下气，也只能是对我。
那天，因为夜里下了点雪，我们没有开车，在去往另一家医院的时候又打不到车，我们只好步行。
路上，我发挥着生气的最高境界——一声不吭。大宝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用他那套他觉得可以说服我的处世哲学解释着，让我更加生气。
期间，他想要打电话给将去医院他的朋友，被我站定后狠狠回头瞪了几眼，他便再也不敢吱声了。
他最无法承受的，就是我的冷淡，那会让他感到伤心和不安。而他最最难以承受的，则是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换不回我的热情，那会让他感到无奈和孤独。
他常常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因为这样一些小事就生这么大气。其实很多事无关轻重，只在乎人的心情。
昨晚，等大宝走了，我和赵丹电话中谈了很久，隐隐约约已向她透露了我的想法，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准备跟她明确关系。
心里装着这样一个计划，即便我如何掩盖，跟大宝在一起时极力做到不去触碰，但潜意识还是会掠上
阴翳，来影响我的心情。尤其是当一个重大的包袱卸下，这个包袱就自然存在了第一位。
那天，夜里下了点雪，远远近近的惨白映衬着
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感觉不到冷，只是感觉这个世界空洞，单调，乏味，让人心生厌倦。
那天，我们就这样踩踏着嘎吱嘎吱的雪声，沿着行人稀少的街边走了很远，彼此一点点拉开距离。
他走路快，早已经把我远远甩在身后。
能够看出来，他也生气了。因为不理解，也或许是不想看到我灵气尽失的样子，当付出最大努力也不能挽回些什么的时候，他也会生气。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忍着气，他会大发雷霆。
他说，他不愿看到我哪怕一丁点不高兴，那会让他很失败，很无助，很心疼。他说，我跟着他这些年不容易。
那天，当还有一段路就到医院，拐进那条小巷，在一个三岔路口，他远远站住了。
小巷尽头的市政广场，于都市楼群的遮挡中浩浩扯开一片开阔，他站在那空漠的背景下，迎对着我，冷冷的样子。
“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大，你爸有病你心情不好。”他压抑着怒气，“可我也帮不上，你让我能怎么办？”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没有停，欲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一把拉住，狠狠甩回来。
“你说你就因为这点小事儿这样对我，你长没长点儿心啊！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面对我的不配合，他愈发生气。
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谁能比我更难受？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气已经消了，只是心里还是一样堵。一路上我都在想，真不如检查出点什么病，就这么放下一切不管不顾，闭上眼。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苦难。尽管做了足够的
精神准备，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承受这一切。
如果没有爱，等孤独侵蚀，风化，摧毁了我的心，只剩一具躯壳，我将以怎样的隐忍来坚持那漫长的可悲的余生？直到死去……
“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他犹豫了好一会，“可你这样，我不得不说。我扛不了了……”
我无所谓地看着他。最好说分手吧。说吧！我会愉快地接受，再不会难过。
“上个月我这里面有点疼，去医院做了CT……”他摸着心脏位置，犹豫了再三，“肺部有一个米粒大的结节。”最后他无力地说。
听到“结节”两个字，我的头脑里轰的一声，然后便是空漠的宁静。一瞬间，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结节！结节。结节……我多么熟悉，多么痛恨的两个字！
父亲的检查结果就是：肝部多处低回声不规则结节。
结节，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癌变，是肿瘤的另一个名称。
&emsp（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 痴痴望着那片空旷的灰蒙蒙的低沉的天，但凭无比厚重的阴翳将世界笼罩成一派荒凉，我只冰冷着一颗心，痴痴凝望那片天空，欲望穿那厚厚的云层，看一看上苍的脸。
从前，我像一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神鬼般地漠视过“癌”这个字，觉得它离我太过遥远，总觉得养生节目或网络上那些吃喝忌讳是富裕生活给予人们的矫情思想，但是当我无限靠近了癌，看到好好的父亲被这个字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畏惧“癌”如蛇蝎，更相信它无时不刻不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更相信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悄长大，猝然发难，让一个一直都很健康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也许是自己，也许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