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复员后,凭借三年优秀士兵、党员资格,还有一个追授的三等功,我本可以进到乡里政府部门工作,虽然开始不能马上转成正式的,但好歹也算个前程,以后说不定会有很不错的发展。可在一次座谈会上,对于官绅串通大肆砍伐林木,年轻气盛的我越说越激动,把那些只管靠砍伐林木中饱私囊不顾曾经茂密的大山几年时间便已斑秃的乡官们批驳得体无完肤。从此,我去乡政府上班的事,就此搁浅。
我当兵的三年中,奶奶土葬、姐姐和哥哥先后结婚,我家这个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家底被彻底掏空。
父亲卖掉卡车,买了一辆二手夏利出租,活儿不好,车还经常出毛病,修车的钱比买车的钱还多。我们家开始了有始以来首次欠外债生活。
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欠过别人钱,夜里常常睡不着。那时,我已经在家闲大半年了。在母亲蚊蝇一样的轰炸下,无可奈何的父亲不得不同意教我开车。
跟父亲学开车的几天,一直是我连回忆都懒得顾一眼的噩梦。本来心里就有些怵他,可父亲坐在副驾驶上,发挥了他凶恶的极限,每遇一个小错误,或者达不到他的要求,或者不小心触犯了他的准则,他都会声色俱厉,瞪圆了眼睛凶我,不把战战兢兢的我的积极性赤果果损得一丝不剩他决不罢休,若回说一句,他便破口大骂。以至于很多年来,我始终认为父亲爱他的车胜过爱我母亲,我们这三个孩子就更没有可比性了。
我是父亲的儿子,倔劲犟劲皆受遗传。坚持了三天,我赌气不学了。母亲也生父亲的气,可是拿他没办法。于是,母亲怂恿我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开车出去练。
开始几回挺顺利,我开着当时还没淘汰的夏利车,拉着小伙伴四处兜风,也像模像样,但最后一次倒车出大门的时候,车尾刮在了门柱上,马上就被爱车如命的父亲发现。
父亲发火了,连同母亲也跟着一起遭殃。父亲暴跳如雷,说:“这是我的车,谁也别给我
乱动,再动腿打折……”
一直记着这句话,伤心了好长时间。当时心里暗暗发誓:从此以后不开车,不会开车我也一样能活!
至今讨厌开车,都是受父亲的影响。
然而,我和父亲真正闹僵,还是在那年秋天。
那些年,我们家有个鱼塘,是父亲用自家推土机独自挖成的,只油钱就花了不少,每年可产很多鱼,父亲深爱之。可这鱼塘处在两山之间,溪水直灌塘内,没有分流,一到汛期涨水,大量泥沙淤积到入水口,几年时间就填平了很大一块地方,大大降低了鱼塘的使用面积。
父亲很心疼,却毫无办法。母亲也常常嘟囔。
经过几天的观察和研究,我提出几项可行性建议,却遭到了父亲的严厉否决,否决得彻底。
为了这事,我和父亲有了几次不欢而散的争吵。我觉得父亲无能,任由隐患发展而不作为。父亲则认为我什么也没干过,完全是凭空想象,根本不切实际。
父亲不大爱说话,但每一句话都能把你顶到南墙上,言语中的轻视和不信任让人很受伤。几番和父亲争吵无果后,我怒了,同母亲商量着,决定一个人施工。
从没干过重活的我,带着锹、镐和篮子开始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项大工程。我准备将鱼塘一侧的山铇开,引一条一米五宽二十多米长的水渠。
开始时,家人都以为我异想天开,预测几天后我遭遇不可能,会自行收手。父亲也装作不知道,并没出面阻拦。就连母亲也是抱着鼓励的态度支持我的。可没想到,我一干就是一个多月。
北方的山体,表面是厚土,内里是岩石,我需要铲平带有树根的土,然后用镐一点点铇开岩石,而且得把这些土石一担一担用篮子挑到很远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我就出门,中午母亲送饭,天
黑才回家。十多天后,我的工程初现规模,见我执着,哥哥也撂下手里的活,来帮了我几天。
那天,母亲像往常一样来送饭,父亲远远跟着找来。母亲以为父亲看到我的工程会夸奖我几句,可没想到父亲只淡冷地命令我收工,担心水渠挖成后涨水冲毁旁边的堤坝。
不过是个鱼塘而已,有什么比自己儿子的决心和成就更有价值?可父亲从来不考虑这点。我对父亲更加失望,以同样淡冷的语气辨讲堤坝不会被冲毁的理由,惹恼了父亲。父亲破口大骂,惹恼了我。我毫不客气地回
嘴。
永远忘不了那天父亲怒睁着双眼,举起铁锹要劈死我的情景。若不是母亲死命拦着,盛怒之下,也许父亲的铁锹会真的劈在我身上。可当时的我并不害怕。活在这样一个完全父权主义家庭的
阴影下,我的未来只能像哥哥一样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委屈往肚子里咽。
父亲嚎叫着说:“这是我的鱼塘,谁也不许给我
乱动!”
那天,在母亲的哀求下,我流着泪吃了顿冷饭,心冰凉。可我并没有停止施工。一个多月后,水渠挖成了,最深的地方近两米,令看到的人皆啧啧赞叹。
那些年,山上的树木渐渐被砍伐光了,每到汛期都涨很大的水。后来每每打电话,母亲总要提一提那条水渠,说要不是挖了这条水渠泄洪,鱼塘早就被大水冲没了。可再后来,父亲却把鱼塘给推平了,变成了一块自留地。
父亲的心很深,深就深在他从来不表达。按我的理解,父亲推平他准备养老的鱼塘,或许是因为我挑战并战胜了他的尊严,鱼塘在他心中已没有了往日的荣耀,也或者是父亲有些自好癖,别人加手的东西他总觉得不舒服。
因为这事,我和父亲尴尬了好多年,几乎不怎么说话,每次打电话遇到父亲接,我都不知该说什么,而父亲也会知趣地将电话交给母亲。
那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
刚入冬的一天,父亲出车祸了,拐弯的时候一辆四轮拖拉机撞在了父亲的车上,把驾驶一侧的门撞了个窟窿。那是我所知道的父亲出的最严重的一次事故,虽然人没受伤,却是悬之又悬。
那一天,当我闻讯赶到出事的村子,看到父亲蹲在一旁,蔫蔫地低着头一声不讲,任着一群气势汹汹的村民跟警察辩解并指责父亲,因此最后我们没拿到一分钱赔偿。
怨父亲无能,为什么不争辩?怪父亲窝囊,明明有理的事儿,却落得这般下场。
修车需要不少钱,母亲东凑西凑才借够。修车那天,母亲让我陪父亲一起。父亲开着车,刚出村不远,他就停下了。
那天,父亲微微颤抖的双手,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还有那闪烁无助的眼神,让我终生难(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忘,让我心疼。
车祸的
阴影是巨大的,可做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却不能表现出来,那会让母亲感到恐慌。但人的承受是有极限的,父亲也有崩溃的一天,虽然他极力忍耐着。
那天,是我开着车,去三十里外的镇上修车。父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气势,一言不发。
父亲真的吓坏了,就连回答修车人的问题也诺诺不敢高声的样子,很是可怜。那一天,看着一夜苍老的父亲,我猛然意识到,他已经年过半百了,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
恍惚,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长大的。
一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衣食无忧长到二十岁,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上还有一份叫做责任的担子。
那年冬天,我怀揣着
硬如铁石一般的心,来到了这座城市,除了车票,兜里仅有一百块钱。
几年的时间里,我做过保安、服务员、酒业务员,后来才在一家公司落了脚,做到部门主管,期间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冻,挨的那些饿,是当下年轻人难以触及更难以理解的。但是我始终坚持,从不偷懒,比别人付出的更多。因为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每当在城市中看到讨饭的老太太或妇女,我都会放一点零钱,因为我看到的是我的奶奶和母亲。然而,最让我伤心难过的,还是看到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拾荒男,最怕看到冷天的夜晚,躺在暖气盖上睡觉的流浪者。我害怕某一天父亲也像他们一样,无家可归,露宿街头。
尽管一直怨恨父亲,但我却决不允许父亲沦落到此种境地。父亲是骄傲的,是有尊严的。
很多年后,看着父亲一天天老去,我也渐渐懂得了他做为顶梁柱撑起一个家的过程究竟有多难究竟有多累,每次回家同父母睡在一个炕上,夜里聊天的时候也会说些感恩父亲的话,以安慰他老去的曾被我戳伤的心。
自从姐姐和哥哥相继有了孩子,父亲变了,两个孩子整天长在从没抱过我们姐弟三个一下的他的背上,他的笑常常挂在脸上,他的话也开始多起来,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和生
硬。
这些年,我家的境况逐渐好转。姐夫凭着实在肯干的性格又为人豪爽,结交了不少人,一点点组建了一个车队,每年都能以百万进账,在县城买了车买了房。哥哥去日本务了三年工,也拿回来一笔钱,虽然不是很多,也足够它们一家三口十年小康的了。只有我稍欠,依然在外漂泊,没有稳定工作,还一直不结婚,却也不用父母担心衣食。
最近几年,眼看着父母愈发见老,我省吃俭用,每年会给父母攒一点钱,以防父母突病措手不及,姐姐和哥哥也都时常接济他们,可父亲却一天也闲不下来,整天家里外面忙,而且干的都是累活。
母亲说,父亲的心愿未了,他是闲不下来的,他还有干劲儿。
父亲是想多攒点钱,给我换个大点的房子,让我成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