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走的这一天,
父亲便指使母亲找人把我原来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不但搬走了存放的粮食,还钉上了棚板。
十多年来,我每次回家都得跟
父母睡在一个炕上,父亲舍不得搬走他那些宝贵的粮食,不肯给让出我的房间,弄得我没地方住。这也是不愿回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可现在,仅仅一天,不用我说,房间就让了出来,被嫂子收拾装布得干干净净异常温馨。
除了父亲和姐姐之外,嫂子是最希望我结婚的一个。嫂子老实本分,脾气好,特别简朴,一分钱都想着掰两半花,连侄女的学校生活费也要一分一分算计,还不让我们偷着给,弄得侄女总哭,但她却不止一次偷偷告诉我,说让我不用担心结婚费用,她和哥哥准备了十万是给我结婚用的,等我生了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不用我管,她帮我带。
想来我离开的这一天中,家里应该像过年一样喜庆热闹,人人脸上挂着笑,张罗着收拾布置吧?尽管我走时并没说要带“女朋友”回来。
为了这“没影儿”的希望,父亲提前进入角色。为了给未来儿媳妇留个好印象,他强烈要求洗澡。而我家的浴室冬天有些冷,怕冻着,母亲就带父亲去了二姨家。
二姨距离我家只有两三百米,前后街,她家浴室烧地热,很暖和。然而,在洗澡的过程中,父亲摔倒了。他的身体已经扛不住这样的路程和洗澡的搓累。可他却拒绝母亲帮忙。
若在平时,劳作的时候摔一下碰一下都是常事,但父亲身患绝症,这样摔倒,若震破了肿瘤,将是致命的。
好在天佑可怜人,意外并没有演化成让人无法接受的悲剧。
回到家,父亲依旧穿得整整齐齐坐在炕上,看上去并没有想像中严重。见到我时,他眼里闪动着晶莹的光,尽管明知道我是一个人回来的,目光依然总往我身后的门外看,并埋怨我急着回来。
父亲是多么希望奇迹般的惊喜出现啊!尽管他什么也不说。
当一个人老了,就连行动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儿女在他心里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就像我们小时候,不管多难受,一看到父母就会舒服许多。小时候,我们只相信父母,也只有父母才能带来这份
精神上的安全感。人老了,对子女便也产生了这种依赖。
我无法分析出这种血肉相连的
精神牵扯究竟有着怎样一种奇妙的关系,我只知道,面对着父亲的苍老,面对着父亲的重病,我的心好疼。我决不允许这个时候的父亲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善待和委屈。
可是,从开始到最终,给了父亲最大不善待和委屈的,恰恰是我自己。
尽管在这之后,我在父亲的起居生活中,付出了我全部的精力和热情。
从那天开始,父亲大小便出行都十分困难了,可他坚持到外面去解决,我只好搀扶着他出恭。从那天开始,父亲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只好换着样的给他做。从那天开始,父亲的腹胀更为严重了,我常常听到他难过得承受不住而呻/吟出声。
父亲的病情在恶化,他的痛苦在加剧,而我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挽回什么,或者挽留什么。
我搬到了我的房间住,有了更多私有的空间想事情,却依然找不到哪怕一条合适的路走,只是躺进被窝之后,抑制不住的眼泪更加肆无忌惮,伴随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
那段时间,我经常竖起耳朵,一听到动静便跑过去问询。而我能做的,不过是给父亲拿药,给父亲倒水,用情绪擦亮父亲精神世界的灰暗,用言语抚慰父亲病痛的折磨。以致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出现了幻觉,寂静中总是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声。
那段时间,父亲戒掉了吸了一辈子的烟。他说,烟真难抽。他甚至不愿再闻到烟味。
那段时间,天是灰色的,我感受不到一丝亮白的气息,身心疲惫。
那段时间,害怕父亲不吭声一个人下地上厕所,我几乎没脱过衣服睡觉,一听到门响就条件反
射般跳起来,不管睡得多死。
某天夜里,我给父亲洗了脚,伺候他躺下。服了药后,父亲摩挲着自己的身体,忽然让我摸摸他的心口,说里面怎么有个大包。
父亲平躺在被窝里,瘦骨嶙峋,肋条一根根清晰。我看到,他心口位置确实微微凸起,用手摸摸,里面
硬硬的。我的心一落千丈,冷冰冰沉进海底。
父亲问我对象什么时候能来,我只好撒谎说她年前工作忙,过年还要回家,看看年后吧。
这是父亲第一次赤果果问我这个问题,也是最后一次。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那天夜里,我不断冷硬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下着决定。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错
乱的街道冷清而空旷,地上全是一滩一滩的大便,而我却找不到我的自行车,我的鞋也被哥哥穿跑了,光着脚好不容易找到车站,而大宝却拒绝来接我,我就那么孤零零迷失在人群中,不知该往何方。
这个梦境虚无缥缈,却深深烙刻在我的心上。早上醒来,当母亲来喊我吃饭的时候,我依然沉浸在梦境中,愣愣望着窗外,梦呓一般给母亲讲了这个梦。
到处都是脏东西,没有鞋,没有方向,没人愿意管我,我没路可走了。
看我呆呆无助的样子,母亲哭了。她呜咽着说:“你爸一死,你姐顾你姐夫都顾不过来,咱娘俩哪还有什么路走?”
母亲一哭,我立刻觉醒,我现在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不能表露一丝软弱。
自从父亲病后,母亲是最难受的人,但她一直坚持着,尽管我知道她经常背地里偷偷哭,人前却表现得没事人一样。母亲老了,我必须给他足够的支撑,以挺过这段日子,不能反过来让她心疼我,担心我。
于是,我不得不装出一份强悍的表象,回归理智和淡定,照顾好父亲,安抚好母亲,热情接待来探病客人,极力压制着我们三姐弟之间即将出现的裂隙和隔阂。
姐夫病后异常焦躁,使得姐姐也变得越发没有耐心。姐夫的病本就让人恐慌,快两个月了,左侧胳膊、腿、手、脚依然没有知觉,只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强走几步,不知道半年恢复期后会留下多么严重的后遗症。姐姐不仅要全天候照顾姐夫,还要打理车队上那一堆烂事,便没有时间顾及病重的父亲。这让她变得十分敏感,每天带姐夫来按摩的时候,她都会横挑鼻子竖挑眼,指责我们照顾不好父亲,边干活边哭,或者找母亲的茬。
我一面给姐夫按摩,一面忍受还要着她的指责,一有时间就给她打电话,安抚她,平心静气向她一遍遍重申母亲健康的重要性,给她讲一些兄弟姐妹间反目大多因为这个时候没能处理好关系摆不平自己定位所致的案例,还要适当安抚嫂子。
姐姐并不笨,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只是看到病重的父亲心疼,又无法照顾在身边。
父亲胸口的凸起越来越大,摸上去里面有个很大的硬包。那个中医说是胃部受到转移,肿瘤在迅速发展。而医院的医生却推测,父亲的癌变原发点就是胃部,肝脏只是被转移部位,只因肝癌发展的快,因此才最先被发现。
&e【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⁹⒍➒xs.net】msp;我们还是没有给父亲做胃镜检查。为了寻找奇迹,我们寻访了好多医生,可每个医生看过肝部检查结果后,都说父亲只有三个月的存活期,而且胃部病变已经这么明显了,做胃镜也是让父亲白遭罪,反而会让病情加剧。我们需要做的,只是让父亲吃好喝好,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父亲越来越虚弱,我们害怕他过不去年。于是,不得不给他输液。
要知道,癌细胞不但会快速吸收身体里的营养,就连废物也同样吸收。所以,父亲排便的次数一天天减少。这个时候,给父亲补充营养,就是在催动癌细胞加速生长、分裂、扩散。
然而,我们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让父亲过个好年,不但给他输了液,还给他换着样的做以前不敢吃的各种营养餐。
我每天和父亲闲聊,都会坚定地告诉他不要怕,我至少还会让他活三五年。尽管我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从前的信心,却依然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父亲像个孩子一样的依赖我,信任我,尽管他早已猜测到了结果,却在我轻松随意的精神支持下,不肯放弃活下去的信念。
我知道父亲在等什么,尽管他不说。
年前,我告诉父亲,让他好好吃,好好睡,等过年的时候帮他找人,打扑克。
父亲特别爱赌钱,无论多大的赌钱场都敢上。小时候,过年就是我的噩梦。为了管束父亲,母亲每年都会跟父亲大吵,很多时候甚至打到一起。若不是母亲管得严,父亲说不定会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耍钱鬼”也说不定。
年前,外出打工的大舅回来了。尽管他这些年赔了好多钱,也渐渐老了,早已不似从前那个脾气暴躁、说打就闹的有钱舅舅;尽管他每每看到父亲难受就痛哭流涕,但大舅的归来,减轻了我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不少负担。
大舅每天吃过早饭就来陪着父亲,很晚才回去。在大舅的引逗下,父亲笑得更多,精神一度好转,想吃的东西也多起来。
姐夫和小舅子之间最是无拘无束,很容易进入轻松欢快的氛围。尽管年轻时大舅和父亲不止一次大打出手,但这个时候,看着大舅和父亲说笑,看着大舅无数次伤心落泪,我重新定义了我和姐夫之间的关系,在帮他按摩的时候便不再抱着只为姐姐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