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糊里糊涂地考完了《中外新闻史》,及格不成问题,所以就没挂那份心。
总觉得清晨五点母亲给我来的电话,象是自己的梦,忍不住想再听家里人说一遍。我拨了号码,然而一分一秒过去了,一分钟后,还是没人接听。放下话筒,现在才上午十点,或许家人都出去了。
十二点,我又往家里边打了个电话,依旧没人接。打电话给姐姐和姐夫的手机,回复一直不在服务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父亲又病危了,不可能!我再等等,或许下午六点家里就有人了。没事的,不能自己吓自己。
下午复习《基础写作》。人刚沾到凳子,便又立马起来,想要去洗衣服,将衣服泡在水里,却突然又想刷鞋……总之,心神不安,想忙碌起来,暂时忘却
父亲的事。然而,心就是这么悬着,充斥着对父亲病情的问号。什么也没干,身心却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想出去散散心,可又怕家里来电话。还好,大家都理解,没有怪我走来走去。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浩远抬头望了望我,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平静地对我说:“坐下吧,没什么事的,先复习。”我的不安仿佛经他的手传递了出去,心静了一些,克制着自己,看了两个小时的书。
我的时间观念很强,但凡心里嘱咐过几点钟干什么事情,到时候,脑海里自然会浮现那件事情。又一次拨了家里的号码,“嘟……嘟……”的电话声,不仅在我耳中响起,心,更是将这个声音传至我宇宙的各个角落。世界只剩下这个救命的声音。
“喂。”终于有应答了,是奶奶的声音。
“奶,是我,小世啊。”
“咔嚓……嘟……嘟……”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将电话挂断?……是奶奶没听出我的声音,还是电话出了毛病,声音传不过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今天,我不能再给家里边打电话了,我受不了电话前的等待。我必须静心,好好想想。
第二天,给家里打电话,还是奶奶接住了。然而,又被挂断了,好似是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挂断。第三天,亦是如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儿。
我想打电话到隔壁邻居家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转念有想,这样不妥:求助于外人,并且家里到底是什么状况,我不清楚,贸然询问,也会让对方不适。思前想后,只能给姑姑家打,拨了号码,我又在等电话接通。我一生似乎等着电话接通的时间特别长,但又害怕不够长,万一,那边又是听到我的声音就挂了呢,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是家里,还是我?父亲到底怎么样了?
“喂?”
“小帆,我是你哥,听出来了没?”
“哥,你现在在哪儿啊?”
“哥,现在在昆明。哥问你一件事,你可得老老实实跟哥说啊。你舅舅到底怎么样了?”小孩子要么知道得不太清楚,那么父亲还在;要么……
“……妈……我哥的电话。”这丫头平时口无遮拦的。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要不这丫头不会遮遮掩掩犹犹豫豫的。
“喂,小世。”
“姑,……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你妈不是跟你说了嘛,你爸已经没事了。”
“那为什么我给家里打电话,我奶听到我的声音,就挂了呢?”
“有可能是电话出了问题,听不到声音,所以你奶才挂的。”
“我爸真的已经没什么事了?”
“恩。”
“那我爸住院几天了啊?”
“一个多星期吧。”
“哦……那我挂了啊!”
“挂吧。”
从那晚母亲给我打电话算起,到今天才是第四天,但姑姑怎么说一个多星期了呢?一个星期前,我记得姑姑是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我没接到,后来打过去,姑姑却说没什么事。是不是从那时父亲就已经病了呢?
我翻开日记查了一下,那是九天前的事。这么说,父亲当时就病了?但母亲既然已经告诉我父亲生病了,为何又要隐瞒时间呢?
“叮……叮……叮……”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考。
“喂,找谁?”这几天我有些神经质。
“小世,是姐。”
“姐,我一直给你手机上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啊?”
“手机停机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
“我刚到家。”家里电话没有出问题。
“咱爸怎么样了?”
“右手和右脚不能动了,也不会说话了。刚出院回来,现在睡着了。”
“哦。”听见姐姐的话,一切都平静了,已经没什么事了。
“姐,我想今年年假回家。”
“你回来干什么,家里现在很
乱。你不回来,还能省几百块的路费。”
“恩,那我不回去了。”姐姐的话很对,我回去什么忙也帮不上,倒是净给家里添
乱。留在这儿,打工挣些钱也好。
“没什么事,你挂了吧!”
“恩。”我将话筒放下,心里平静了许多。一连几天的恐慌,一下子消失了,人也象被瞬间抽干了,我爬回上铺,直接睡着了。
一觉醒来,心情轻松了许多,但有些疑问依旧盘旋在心头。
明明生活是越过越好了,父亲怎么就一下子中风了呢?十月二十日,母亲还给我打电话,高兴地哭着说:家里盖房了。原本我不信,后来姐姐的来信说家里盖房姐夫拿出了一万,这才打消我的质疑。姐姐本来今年年根就要和姐夫结婚的,父亲这一病,估计得到明年了。
不幸,总是来得太快,太突然。父亲正当中年,怎么就忽然中风了呢,此前我从未想到过父亲的健康问题。
权
叔,中风的时候,比父亲还要年轻些。这两年他的偏瘫已经好多了。不过,人不象以前那么有生气,眼神也有些呆滞,跟他打招呼,他总是笑笑,仿佛世界将他隔离了。一个人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散步,右腿直了不能弯,走路一起一伏的,右臂随着步伐前后甩动,似乎它已不是身体的一部分。父亲,难道也会这样吗?
室友们给我推荐了很多治疗中风的方法和偏方,象针灸、拔火罐等等,我统统转述给了母亲。母亲说这些以后慢慢来,偶尔还会忍不住地哽咽。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每天都有一大批人回家的同学,拉着行李离开校园,偌大的一个校园渐渐空了。人,是移动的树,人都走光了,所以林子不见了,偶尔一声鸟鸣,都显得出奇的孤单。
浩远、一蓬在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打包回家了,健行、李直和小叙,明天回去。
自从一个星期前,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中风,我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要么夜晚无法入睡,要么清晨三四点醒来,着实另人难熬。
“叮……叮……叮……”我很奇怪为何母亲总是清晨五六点给我来电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喂?”
“小世,……妈想你放假回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妈,是不是我爸病情加重了?”前几天,他们还一致不让我回来呢。
“……”话筒里传来的之后母亲沉重的呼吸声。
“妈,……是不是……我爸已经……”尽管这几天表面上平静了许多,但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消除,冷不丁地会窜出来,而我一直也不敢面对,不愿往这方面思索。
“……恩,……”母亲的呜咽让我好难受,象身处在一个封闭的容器,我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妈,我爸什么时候……去的?”我强压下喉咙中的哽咽。
“已经去了好长时间了,妈一直瞒着你。……这过年,你爸去了,门上又不贴对子,一点喜色都没有。你也不回来,妈老孤单,想你回来……”
“恩,妈,我回去。今个儿上午我就去买票……”
“那你什么时候能到家?”
“妈,这我不知道。买了票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恩,那妈挂了。你四姨家盖房,妈,这几天给他们做饭。你晚上九点后再给妈打电话啊。”
“恩。”
我勉强爬回被窝,一身的冰凉,掖了掖被角,以为自己不会哭,因为之前心底隐约已经猜到,然而当事实来临,我却还是这么无助。
父亲,父亲其实早已经不在了,我却浑然不知。上大学之后,与家里通了这么多次电话,父亲没接过一次,我却一直没留心。父亲什么时候去世,我都不清楚,我好可恶,好不孝……
爸,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急?这么破败的一个家你也舍得扔下,我才刚上大学啊……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爸,……
小的时候,每次痛哭,我总是喊“妈”,然而当我第一次哭着喊“爸”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丁世,……你怎么了?”我已经尽量不出声地呜咽,无奈情绪太激动,颤抖引起的床的晃动还是惊动了大家,“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我现在不想说,……我出去走走。……你继续睡了,健行。……我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走廊是如此的幽
黑狭长,只有尽头铁栅门那儿放进来光。昏暗的橘光,象在浮动,我只能靠在墙角,小声地抽泣。我怕走动的声响会让楼道里的声控灯闪亮,从而影响其他人休息,我更怕他们走出来看到我哭泣的样子……我只想在天亮之前将泪流干,天亮之后,我不再哭泣。
墙壁的冰凉通过我裸露的胳膊进入我的躯体:死亡是不是这种感觉。我将拖鞋推到墙角,沿着墙根一步一步让寒冷进入我的身躯。我闭着眼,摸
黑向前走。
人死了之后,灵魂是否是这样:四处冰凉幽静,没有光亮,随时可能在黑暗中踩空,跌进深渊。
爸,你现在怎么样了,你还好吧?……你走的时候,来找过我吗?……为何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啊,爸……
我止不住泪水,它就那么奔涌流淌,象永远不会干涸似的。我不知道除了流泪,还能做什么,我只想将心里的悲痛全部哭出来。不知道哭了多久,感觉快要虚脱的时候,突然我不想这么无止境地哭下去,好累,好闷,我想出去走走。
然而,宿舍楼的大门为何还不开,现在几点了?
我感到身体透凉,
舌头也僵
硬了。扶着墙,从地板上爬起来,安静地,慢慢地,象走廊中没有人行走一样,向宿舍移动。
在黑暗中呆得久了,周围事物的大体轮廓已可以辨别清楚。墙上粉刷的浅绿、乳白界限分明。我向走廊深处靠近,影子淡淡的,模糊地出现在墙上,随着我的逼近,它越来越清晰。人们都说,儿子是父亲的影子,那么父亲去世后,会不会藏在儿子的影子里呢?
眼泪又一次象泛滥的河水,我只是静静地蹲下,等待它结束。
生命真的就这么一瞬而逝,除了一具冷冰冰的躯壳,什么也没有留下吗?灵魂,它存在吗?它真的由无知开始,又归于无知吗?若灵魂不存在,那生命就似乎太过悲哀;若它存在,又太无奈,可怜。它何去何从,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为它而存在吗?到了那里,也如人世一般无奈吗?那么生与死又有何分别,仅仅是两个世界相隔吗,抑或这两个世界同时存在于一个空间,只是我们看不见吗?如果真是如此,父亲你会来看过吗,你来看过我吗?……
“吱……”宿管的门开了,他一转身,到宿舍楼门口开门了。我怕人见到我这个样子,疾步走道水房,使劲将脸上的泪水洗去,然而无论我如何在脸上揉搓,那泪痕我总能感觉得到。
一月的天,还未亮。蒙蒙的晨色,似乎有无数的灵魂在游荡。清晨异常的静,鸟儿还未曾醒来,盛开着的黄花树,凋零了一地花瓣。风轻轻地,轻轻地吹,象无影的纱巾擦拭我脸上的泪。橘黄的路灯灰暗了许多,融进了晨色。这一路走来,风在吹,叶在动,却无声。学校体育馆旁施工的工人刚刚休息,夜也喧嚣,只有晨宁静,象流动又似凝固。走在这个时间的人,也象灵魂,走过却什么也不留。
“汪……汪……”原来是一只哈巴狗,叫声撕破了这鬼魅的宁静。
它还不到半米长,却狂吠着向我冲来。一般的狗虽也嚣张,但往往冲到跟前就不吱声了,愣一下,随即便跑开。这只却不同,它狰狞着脸,象是鬼上了身,犬牙扣紧下颌,发出“呜呜”的怒吼声。突然,它凶恶地向我的(言情小说网:www.♋♋xs.ⓒⓒ)脚踝咬来。我跺脚,它丝毫不曾畏惧,一步一步跟上来。踢它,它灵巧地闪开,继续不依不饶。这么可恶的凶灵,我只有大步快跑离开了。它跑到它领地的边缘,前脚跳起,象跺脚似的,愤怒地蹦了蹦,呲牙咧
嘴,在胸中吠了几声,低沉而又悠远。那可怕的狗脸,超出了一只狗的愤怒与张狂。
我怕极了,逃出它的视线之后,才逐渐慢了下来。在花坛边坐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可能是什么也没想,就这么闲坐着。我将脸使劲揉搓,可感觉泪痕象油漆一样干在了脸上。
晨风已经大了,昨夜的落叶,被风拖着走,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突然之间很悦耳,“沙……沙……”。没什么特别的,然而,听见它,我才不至于又陷入自己的世界。芭蕉叶抖动得频率很高,超出了我目力接受的范围。油桐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单看这棵树,昆明似乎也有冬天。
该回去了,一切该办的还得办。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宿舍里那呼吸一夜的空气,很闷,温温的。我象是被逼着喝了一个生
鸡蛋,有些腥臭得恶心。
全身冰凉透了,没顾那么多,直接爬进了被窝。
“丁世,没事了吧?”原以为他们都睡着了,既然都醒着,就不必蹑手蹑脚了。放开自己疲惫的身躯,“咚”的一声跌进床里,滚了一圈,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没事了。……我妈让我过年回去,……其实,我爸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目光散漫地漂浮在了蚊帐上。每次我钻进蚊帐,总感觉回到了自己的空间,又安全了一层,所以一直挂着。从里面向外望去,总是模糊朦胧,不用直接遭受视觉冲击,舒服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今天上午去买票,尽量早走。”
“伯父,他是……”
“我妈也没给我说清楚。我现在困了,想睡会儿。”
“那你睡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吱声啊!”
“恩。”健行这时候,还是很贴心、暖心的,也多谢小叙和李直没再开口。
九点多醒来,打电话将原本年假要做的那个工作推掉,之后便出门了。
外边还是
阴天,我比清晨出去之时,多穿了件外套,可仍旧是冷,象掉进了风洞。健行一路也没怎么跟我说话,只是我在自动取款机将所有的钱提出之时,他也一并都取了出来。
在火车站售票厅盘桓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买了能最快回去的车票,十天后的。
健行、小叙和李直走得时候,一人塞给我了一百,我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在这儿孤零地等待了十天,终于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路上照旧走了两天。第一天傍晚的时候,我望到窗外下雾了,很奇怪的感觉,好似我曾经在那里见过。小睡醒来后,才记起那雾是我梦中一直奔跑的地方。世界灰蒙蒙的,一眼望不到边,无论我怎么跑,都闯不出去。一马平川的开阔,没有尽头,我被困在这个荒芜世界里,连喊出的声音都被吞灭。那种恐惧象油渗透纸张一样慢慢吞噬、扩散,最后只剩下绝望,甚至连逃跑都显得多余。然而,我不知道停下来会如何,后面好似有什么东西追着,我只是怕,一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