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昆明是这样一座城市,有点破旧,有点慵懒,又有点怀旧,仿佛生就是为小资们准备的。不变中有那么一点点的微变,莫名的情愫最容易滋生,感伤,失落等络绎不绝。走在道旁的林荫下,有时,你会有时间停滞的错觉,因为这里总是春天。万物喧嚣叫嚷着,花红叶绿,然而,生命的流转却总是偷偷的。宿舍楼中间的院子里,栽了四棵一样的树,但花开、叶落却是交替的,这个月这棵开了花,那棵落了叶,又过了两个月,这棵的叶落了,那棵的花开了,神秘兮兮的,象是树的魔法,有点疯狂,又有点自
恋。人一不留心,就被骗了。恍然间,看见桃花开了,你心中会忍不住的诧异:难道现在不是十一月?
这城市的一切都是气候所决定的。
晴天时,碧空万里,白云朵朵,慵懒地浮在头顶,触手可及,阳光照耀大地,万物都明媚,色彩在这里找到自身的所在,真正的鲜活。花儿明艳得似乎不象真的,粉红,艳紫,绒黄,明黄,淡青,润青,涩青,雪白,乳白……人世间所有的色彩在这里呈现,实现自我。
阴天的时候,云混交着模糊作一团,却又不凝重,象是该睡觉了,给人一种淡淡的困意。而雨天,它则轻轻柔柔地飘雨,象是在和你在接吻,清新一丝一丝地落到身上,心里,万物柔和了,象生命之酒太过美好的自溢,润入眼睛,清入心田。
我生命的另一端从这里开始。
来昆明之前,有好多同学都让我到了之后跟他们联系。然而,我喜欢清净,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想扯上那么多没必要的关系。因此,联系方式只给了章文、留白等少数几个人。对于东海,我想得很清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只是欠缺一句明确的话,不能再自欺欺人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是该给自己一个解脱了,故此我打算字句斟酌地写了一封信,以此结束这一段关系。
信的内容要表达的不卑不吭,还得明确,合乎情理,东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必须兼顾,关系不能弄得太僵,我只是要将这一切放下,以后大家有缘再相见,还是好朋友。写了撕,撕了又写,终于在十月三日上午定稿了,准备下午再抄一遍,就直接邮去。这么煞有介事的,自己都忍不住都揶揄嘲笑自己了一番,但是不这么做,我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可蹊跷的事就这么发生了。中午,我刚吃过饭,在宿舍看报纸。电话响了,我好无准备,随即问了一句:“喂,找谁?”
“是丁世吗?”话筒里却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恩……是我!”
“是我,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杨东海。”
“听出来了,还这么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这种呵斥的语气,分明是想让激我反击,“到昆明那么久了,怎么一直没跟我联系?我还是打电话到你家,才要来的号码。”话说得很委屈,可语气还是不饶人。
“……上午我刚给你写好了一封信,准备下去发过去。”我实在无法象以前那般对他充满情谊,因此,声音也自觉地变得平静了。
“你怎么了?”
“没怎么。……信,下午我给你发过去。”
“都写得什么啊?”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才懒得看呢。你别发了,省点邮资。快说,写得什么?”
“我说不出来!”
“……那你就别说了。”应该是意识到我要说什么,故此要回避。突然,我觉得自己不够朋友,既然下决心放下了,还这么难为他。
“你来昆明路过西安了吗?”这点事他也惦记。
“本来是想走西安的。但买车票时,售票员说只能是从郑州直达昆明的,所以就没有去。”
“你学校怎么样?”
“还不错,比较符合我对大学的想象……”
就这么闲聊了一会儿,将学校的概况简单叙述了一下,接着简略提了提昆明这座与众不同的城市,没什么事,也就是以一句“以后常联系!”结束了这段谈话。
有时,我觉得我们很奇怪,真正的谈资却不重要,反倒是前前后后看似无聊的几句闲话探悉一切。我忍不住想笑。
就这样吧,象候鸟的迁徙,没有悲伤地,让我们离开彼此,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幸福。
我想东海一切都清楚了,信就没有发,封好了垫在抽屉底。“以后常联系!”,我只当是句客套话,没再给他去过电话。一切都已经结束,就这么结束。没有所谓的开始,亦没有所谓的结局,只是一个人模模糊糊地陪我走过……
尽管是跟东海结束了,但没事的时候,还是很容易想起他,也不是具体想什么事情,是漫无边际地不念过去,也不想未来。回忆过去,总归有些遗憾,面对未来,却又是压根没有的事,只有现在,我随便想想他而已,没什么罪过,就象望了一眼经常看的花,原来它又开了。
最初的一段时间,除了考英语四级,生活没什么目标,象夜里不知何时醒来,又何时睡去,我只是知道夜里我醒过。
生活上,处于一个新环境,整日忙于各种交际,与室友打得火热。
寝室六个人,除我之外:两个昆明的,分别是方浩远、卓一蓬;一个东北的,叫李直;天津的,叫许叙;还有一个山东的,叫位健行。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性格各异,带着明显的地域特色。李直,爱憎分明,一言一行,带着浓郁的东北风味,性格秉承了东北男人一贯的固执、可爱;许叙,为人热情,心地善良,同时也单纯,幼稚,有些公子哥的想法、行为叫令人忍不住摇头,常常是办了错事还浑然不知,让我们这些人窝火;健行,有着北方人的豪爽、不拘小节,但不是粗枝大叶,相反处处为人找想,待朋友最真,朋友中最靠得住的那一类型;浩远,算是个能人,会很多种乐器,学习也不错,考北大差十分沦落到我们学校,办事风格坚持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但同时又有些爱炫,有些昆明人自负的小家子气,不过我很欣赏他对自己人生的部署,以及他脚踏实地,步步向前的作风;一蓬,为人低调、谦逊,办事稳重,性格略微有些内向,人生观好象渗透着一种悲苦,不过他喜欢运动,算是平衡了自身的不足。
此后的岁月,与他们五位相处了四年,获得了我一生最为珍贵的财富——友情。
学习上无大压力,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晃,不是不学,而是好象学了也无大用。本以为上了大学之后,整天进图书馆抱着书读,向既定的目标进发,但实际是目标没有,专业书翻了几页,就看不进去,图书馆还是去得很勤快,却是抱着杂志看。
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从没想过要过这样的生活,每天无所事事。即使是与室友呆在一起,聊些什么我也不关心,但就是不要一个人。日记还是一天一天地记,仿佛只要记下了这一天我所做的,我就在世界上存在过,不会茫茫然地消失。我开始清醒,但之后更迷茫,我讨厌现在的自己,我不知道我要什么。
浑浑噩噩地想了好久,我才逐渐意识到我要自己在世界上存在过,那么我就该为世界留下点什么。
我想写书。从初中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写,构思好一个故事,只写个开头,就嫌自己文笔太差,不满意,就不写了。或者写了之后,回头看,骤然发现自己写出的东西很幼稚,便也不再写下去。回忆了自己所有的爱好:写作、羽毛球、电影、旅游……发现能保存下来,并让我真正能够产生成就感的只有写作,尽管它是一个人的旅程,是寂寞的,需要耐心,但我决定尝试,而不是儿戏。
我开始写东西,写自己的真实感受,没有太多的情节,只是将某一瞬间能够感动我的真切感受表达出来。写出来,偶尔自己会再读一读,笑笑便无事了。总之,自己自在多了,不象前一段日子,怎么都不舒服。莫名的烦躁,让我想去砸玻璃,喝酒,找人打架……这一类的荒唐想法消失了。
大学生原来就是这样的,平时不学习,考试才复习,最起码我们新闻系是如此,可以临时抱佛教的专业。我们宿舍的人,平时压根就不去上夜自习,但期末的两个星期,天天泡在自习室里边。一课考完之后才复习另一课,而中间的间隔有时是一天,有时是两天,我们就在夹缝中生存。
年假我不回去。
父亲在来之前曾对我说过:“没事,别净往家里跑,在那儿打打工也可以。”我清楚他的意思,何况我原本就有一年回去一趟的想法,故这个寒假我留在昆明。放假前三个星期我已经开始寻找工作,最后选定做一种电子词典的促销。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放年假了。此刻是晚上十点三十分,室友们正在拼命地记《中外新闻史》的课堂笔记,明早九点开考。【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com】
“叮……叮……叮……”
“喂,找谁?”我一门心思还在想着《美世俗察月报》的创办者是谁。
“帮忙找一下,丁世。”我说的是普通话,故此母亲没有听出来。
“妈,是我。”
“小世,……呜……呜……”电话里突然传来母亲极力压抑的哭泣声,一刹那间,我莫名地心慌,家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妈,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你爸……吃晚饭的时候,……一下子晕过去了,现在……正在抢救……”
“你知道是什么病吗,妈?”
“好象是你权
叔那种病,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中风,
父亲中风了?
“妈,你先别哭。……妈,这个病只要发现的早,就能抢救过来。……妈,你先别哭,……”听着母亲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我不知如何是好,心
乱得一下子一个想法,还没搞清具体想的是什么,就被哭声给惊扰得消失了。
“妈,我姐呢?”
“你姐……在……在医院里。”
“妈,你先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都
乱了。”我想止住母亲的哭声,我的眼泪却无声地流了出来,“妈,咱先别哭,……我爸不是正在抢救吗,不会有事的。……妈,你给我姑,还有我三姨打电话了没?”
“你姑,你姑父,还有你三姨也都在医院里。”
“妈,他们都在医院,我爸就没什么事了。……妈,是不是我爸刚晕过去,你就给医院打电话了啊?”
“恩。”
“那最多跟我权
叔一样,行动不方便,不会有再大的事的。……妈,咱不哭了,哭了不吉利。”母亲抑制不住的哭声,让我无法克制眼泪的溢出。整个宿舍的室友都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将脸上的眼泪擦干,深呼吸极力抑制住了哭泣,我不能哭,我不能乱,事情还没坏到那个地步,我不能乱……“妈,我姐要是回来了,让她给我来个电话。”父亲现在怎么样,才是最关紧的,具体情况,我要听姐姐说,母亲现在讲不清楚,“妈,我先挂了!记住,我姐一回来,让她给我个电话。”
“……恩……”
我再也受不了母亲的哭泣,它象退潮时的海水,将我带入伤心的大海。我挂断电话,细想了一下,擦干脸上停滞的泪珠。
“家里出了什么事,丁世?”
“我先去洗把脸,回来再说。”我要将我的泪水洗去,我要平静,现在不是乱的时候,或许只是虚惊一场,什么也没有。我现在不能哭。
在
黑糊糊的水房,月光划破窗子,
射在水龙头上。
当冰凉的水泼到我的脸上,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流淌。四周无人,我无声地让泪流。过了一会儿,心慢慢平静了,我将脸浸入盆中,这一秒我不再想父亲的事,在水中多浸一秒,多浸一秒……终于忍不住之时,我才浮出水面,用力揉搓脸上的泪痕,仿佛一切都已过去,心里舒坦了许多。
当我走进宿舍,强烈的白光
射入我眼中的那一刻,我又清醒了过来。一切都在等我。室友们翕动的
嘴唇似乎一瞬间庞大了,罩住了我的整个视野。
“今晚吃晚饭的时候,我爸晕过去了,好象是中风,……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我不想听到询问,多一次询问,我就不得不多正视一次。
大家望着我,又彼此望了望,一幅想说话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的样子。我真的不希望他们开口,如果安慰,我就变成了受伤者。父亲现在正在抢救,一切都还未知。这些我不要。
“伯父现在正在抢救。”我厌恶地瞪了浩远一眼,但真的是太疲惫了,这一眼也没达到预期效果,“你担心也帮不上忙。……现在要做的是应付好眼下的考试,不能再出乱子了。”听了这句话,我很是感激,谢谢他一句话结束了这迟早要爆发却不合适宜的安慰危机。
我深吐了一口气,将心中的烦恼倾吐出来,暂时忘掉这件事,继续复习。
晚上我睡觉之前,借着窗帘缝隙间清冽的月光,向诸神虔诚地请求,保佑父亲平安……
“叮……叮……叮……”清晨五点多,电话响了。我没有思索,一下子从上铺踏到桌上,抓起了电话。
“喂,……找睡?”我怕是找我的,可又期盼是找我的。
“小世啊,你爸抢救过来了。”
“妈,我爸没事了?”心情象夜空中盛开的烟花,绚烂只是一瞬间,我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妈,我爸现在怎样了?”
“你爸,右手和右腿不能动弹了……呜……呜……”母亲压抑许久的哭声,又一直不住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着地了。尽管是偏瘫,但比我做得最坏打算好多了,“妈,别哭了,我爸现在只要度过危险期就好了。”
这一次,母亲听了我的话止住了哭泣。
“妈,我爸现在还在医院吗,谁看着啊?”
“你姐和……你姐夫。”
“我奶奶没什么事吧?”
“没事,在家呢。”
“妈,你肯定昨晚一夜没合眼,现在睡会儿吧,妈。”
“恩,那我挂了。”
这“咔嚓”的一声,确实了我还有父亲。
父亲在我心中早已不是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但有许多的美好。
那时我还小,记不清楚几岁,过生日那天,
硬吵着要过生日。父亲大冬天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到我们那儿最好的一家餐馆,点了水饺和几个菜。我不爱吃肥肉,父亲就破开饺子,用筷子将肥肉一点一点地剔出来。那天来的时候,已经飘雪,为了一个小孩的生日,做父亲的载着孩子下餐馆,在我们那个村庄算是希奇的了,我想,我是第一个。
父亲不是可蔼可亲的那种人,却也没有威严,只是从来不对我们姐弟笑。父亲几乎是不管我们的,连责骂都我们很少,记忆中打我也只有两次,每次还都是只打一下。第一次是教小学学费,父亲去要债没有要到,我赖在家里不肯上学,父亲随有给我后脑勺了一巴掌,我咽着泪水,一声也不吭地去上学了。另一次,是夏天到河里洗澡,这事父亲是知道的,也没拦过,只是那次,天都蒙蒙
黑了,我才回到村口。父亲在那里等着我,二话没说,拎起脚上的拖鞋,拽我过来,屁股上就是一鞋底。我知道父亲是被我吓到,以为我淹死在河里了。
我还记得在邻居家安
叔的电脑上查询高考分数的情景,父亲将我的准考证,递给安
叔,安静地注视着安
叔一举一动。在屏幕上跳出总分580的一瞬间,父亲干瘦的脸上咧开了一个克制不住的笑容,那是由忐忑不安到灿烂的绽放。从安叔家出来,邻居的叔伯过来问成绩考得如何,父亲将抄下的成绩递出,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象冬天枣树光秃秃的枝丫间射过来的阳光……
想着父亲给我一切,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梦里,父亲坐在锃亮的轮椅上,衣服穿得很厚,腿上还裹着他结婚时买得那条印着荷叶的绿毛毯。他头发理成了板寸,花白了整个头。我推着父亲,到街上军伯家门前的那棵枣树下,看叔伯们下棋。枣树光秃秃的,枝上还缠着干枯了的丝瓜藤。焦黄的丝瓜,十几个,没人要了,坠在藤上。阳光暖暖的,墙头的狗尾草旁,蹲着几只东张西望羽毛丰满的麻雀。突然,“嗖”的一声,它们象利箭一般飞离了。青砖砌的猪圈,困不住里面的大白猪,它前腿搭在围墙上,探着头一摇一摇地哼。父亲指挥我和军伯下象棋,阳光斜射过来,影子拉长,贴在墙根那棵发了木耳废弃了的横梁上……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父亲变成了爷爷一样平和、安详的
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