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很多时候,都不是自己刻意要悲伤。看到别人幸福,不免联想到自己,悲从中而来不能自抑。我已经做好了长久甚至是一辈子不再见面的准备,地球真的很大,人很多,不是刻意地去寻找联系某人,你再遇到的机率几乎为零。
我和东海家相隔四个乡镇。虽说是个小地方,若不是因为他舅舅在五高教书,他会在六高上学;而我若非渴求孤独,就应该呆在二高:这一切均为巧合。不过,是一个人碰到了另一个人发生了一些事,即使这个人不碰到那个人,在冥冥之中也会碰到另一个人,发生这些事。有些事情是必然的,人才是偶然的。
高考似乎已成了不可挽回的事情,东海是个注定要失去的人。我的一生估计会碰到很多这样的人,他只是其中一个,尽管是第一个,难受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痛苦、煎熬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面对高考我没有安慰自己,对于东海却是不停地叮嘱……
任谁讲高考没对自己造成压力,那都是假的,不可能的。
父亲一直不在意我的学习,那是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努力。中考进入重点高中失败的时候,我本就该辍学,可伙伴们大多数都上了。我清楚家里什么状况,什么也没说,但终有一天我熬不住了,对母亲说了句:“妈,我想上高中。”那句话不像是对母亲讲的,恳求的成分太大,我总是认为那该用在陌生人的身上,而实际上每次都是向至亲至爱的人开口。母亲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再上三年吧。”随即顺手带上门,出去了。我静静地走回屋,窝在墙角大哭了一场。然而,当我再走出去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曾看出我受过这个伤,于是有了若干年后,老朋友见面的第一句:“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都没变啊,你?”我变了,只是他们看不见。
这一次我该怎么办,恳求有用吗,我会继续恳求吗,我一生都要呆在这个地方吗,与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生一个象我一样的孩子吗,我心头的痛何时可以停止,别人永远察觉不到真实的我的存在吗?……
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不停地,连续地,循环地。有时深思着这个问题,一瞬间就转移到另一个上。我总想找到答案,解决之道,可却没有,象跌入了一个洞,正准备起身,又跌入洞中洞,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机会,一直往下掉,一声声沉闷的落地声,一阵阵呼呼的坠落声,就是没有底,永不停歇,永远循环地坠落。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倘若我不是一个无者,一辈子呆在乡下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幸福地走完这一生,[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是件蛮不错的事。可我是,呆在生我养我的家乡,限制我的生命,我会憋死,我一定要找个出口……
高考回来之后,我没怎么外出。碰到一个熟人,讲一次高考经历,结一回疤,象一个受伤的人,明明只是挨了一刀,却因为无关紧要的关怀,刀被拔出,又插进,被捅了无数刀。
高中三年,许多连续剧都是间断地看,残缺不全的,故此在家闲来无事,就坐下来温习一遍。例行工作一般,除了吃饭睡觉,就呆在电视机前。然而,同许多事情一样,当时被吊起的兴趣,没有得到及时的满足,而后又重拾,就丧失了趣味。我以为我能回到那个无知的自己,整日地惦记着接下来的剧情,然而,我没有,再
精彩的剧情也没有吸引力。转身即忘,往往是下一集开始了好大一会儿,我脑子里才接得上前一集的剧情。这就是当时的我,到了半痴半呆的地步。
可是人生下来,似乎是为了不停地犯错的。潜意识是条地下河,安静地流动,一旦冲到地面上,便是激流奔涌,波澜壮阔。
“喂,找谁?”
“嘿嘿……听出来了没?”
“谁啊?”
“我啊,你个笨蛋!”
在家的三天,感觉上太混
乱了。只是和章文去了一次河堤,感觉却是去了许多次,那些烦心的事只想了一遍,却是一直盘旋在脑海。像又过了一辈子,生活与以前没了质的联系,所以把东海给忘了。
“是东海啊!”
“不是!……嘿嘿,这两天在家干什么呢?”
“吃吃饭,睡睡觉,看看电视。”
“猪啊!”
“这几天你忙什么呢?”
“我,上网查些报考的资料,咨询一下老师,综合一下,看报考哪些学校,哪些专业比较有利于将来的发展。”
“选定了吗?”
“还没呢。”
“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过得好不好?”
“嗯,怎么,不行啊……市里估的本科线刚下来了,525,你不是估了518吗?报考一个降分的本科院校应该没问题。……在家,你考虑上哪些学校了吗?”
“降分的院校随便选一个,能上就好。”
“不认真考虑,降分的院校也不要你。后天,回学校抱自愿的时候,我帮你好好参谋参谋。”
…………
“怎么不说话呢?”
“是不是第一个给我打的电话啊?”
“少臭美了,我早给小丹打过了。……你好好考虑报考的事。……我没什么事了。”
“那就挂了。……挂吧,……你怎么还不挂啊?”
“好好,我挂。”
有点不相信东海所说的,准是第一个给我打的电话,要不,为何我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呢。
高考考得差了,就觉得完了。报考的事,在家没人催就给忘了。没准,我还真考得不差,以前感觉考得很差,反而没那么糟糕。但是这次估分很谨慎的,应该不会有多大出入,还是象东海说的那样,好好斟酌,兴许还真能上一所降分的院校呢。
天刚拂晓,我就醒了,在院子里瞎忙了一阵,差不多八点的时候,搭公车去了学校。
或许是平时总有那么多人熙熙攘攘的缘故吧,学校一下子没了学生,清静的不自然。在学校兜了三圈后,才见到一位老师穿着松垮的汗衫,灰色的大
裤衩,出校门买早点。青松、翠竹、小草一切都沐浴在刀片般锐利的晨光下,露水正在消失,空气中有种温热的香甜。道路被风扫的异常干净,偶尔有块纸屑在地上也不觉得刺眼,反而有种别致的感觉,象是特意安放在那里的。教学楼上的玻璃铮亮,映得四周都是明晃晃的,有一种威严,雄伟,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感觉。
我又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细绕了一圈。那是我晨读经常呆的地方,只有高三学生才有权利早自习在外晨读。那时读书累了烦了,会盯着草茎上慢吞吞的蜗牛,观察它从一颗被压弯的草上瞬间黏附在另一颗草上,这一刹那,敏捷的身手堪比草原上奔驰的猎豹。
操场空荡荡的。初夏,万物生机勃发,长得过于狂野,不修边幅,一种淡淡的荒芜,表示着生命抑制不住的欣喜。足球场上的,围墙根的野草,足有半人高,碧油油的,煞是旺盛。转为墨绿的桐树叶,丰茂得顶起晴空,遮下这一片浓荫,清晨,有种沁凉在里面。双杠被摩挲的明晃晃的,露出类似男人的
黑色的刚毅,然而它有些歪了,经不住岁月,不知道它还有多少个年头可扛。这是我高中时代,除了床之外最亲的地方,整整三年,在这里锻炼,在这里冥想,在这里找回自己,在这里享受人生。今天我在你的怀里,最后一次想你,你沉默依旧,却情比金坚……
当我再一次回到教学楼前面的时候,象是在地上蹲下太久,猛然站起来眼冒金星一般,刷地一下子耳边有了声音,周围闪烁着如此多的同学,三三两两的在一起高谈阔论。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走到楼的侧影时,还听到旁院葡萄架下小鸟的啾啾声,刚跨入阳光,就觉得眼眶暴涨,人声鼎沸,如同一霎那间,发现自己身置一个陌生的环境。从熟悉到陌生原来是一线之隔。
通常,开学的第一天才有这样的盛况:熙攘、吵闹、口若悬河、夸夸其谈,每个人都是盛会的中心人物。我在人群中扫视了几圈,才在缝隙中看到了小军、徐江和风举站在花坛边。将清晨淡淡的哀伤呼出,吸入一口最自然最清纯的芳香,奋力清爽快活起来,至少,我走向他们时,已经阳光明媚快乐起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啊?”正准备走到小军身后
黑他一把,风举有失默契地问了这么一句。
“早就来了。我到的时候,你们还在床上趴着呢。”
“吹吧,我到了这么久,怎么一直没见你啊。”徐江插了一句。
“你们一直呆在这儿,怎么见得到我啊。我在操场上坐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了。”
“在那儿做着干什么啊?”小军笑着询问。
“留
恋我的高中生活呗!”
“丁世,一向这么诗意化。”小军,为人处世总是这么和煦。
“那是你们不知道享受生命的乐趣。”
“什么乐趣啊?”突然,一双结实的胳膊紧捆住了我的腰,“在家想我了没有?”
“什么乐趣碰见你都没了。……在家没事,想你干嘛?”
“哎呀,没想我!没想我,我不抱了。”
“不是不抱了吗?还不松手。”
“我的宝贝,我干嘛松手啊!”东海将下巴倚在我肩上,摆出一幅无赖的
嘴脸。其他人,哈哈的笑声,是一种司通见惯的同时又为之高兴的取笑。
“快,松开了!”
“不,再抱一会儿。”胳膊箍的更紧了,甚至于他手臂上暴起的筋我都感觉得到。
就这样,东海搂着我,一直和他们谈论未来的打算,近几天各自的生活。直至10点半,才进教室听从老师的安排。
除了讲桌和门对角竖着的几把扫帚,教室里空荡无物。原本拥挤的教室,此刻格外显大,视觉上,触觉上,听觉上都是。空荡易于造成空旷,来回走动,再也碰不到桌椅,声音在这儿传播,少了木材的吸收反
射,尖锐了不少。
同学们,靠墙倚立,班主任站在讲桌后面,发了志愿表,嘱咐了注意事项,之后大家便解散了。12:00之前,连同档案一同交给老师,报考工作就算结束了,高中生活也算彻底了断了。
东海领了志愿表,什么还没填,便扭头过来,开始对我进行了类似犯罪嫌疑人的盘问,“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
“####学院,怎么样?”
“不怎么样!”
“考得不怎么样,当然报得也不怎么样了。”
“哪个专业?”
“地质学。”
“专业好想太冷了。”
“这样命中率高嘛,况且我感觉还行。”
“很苦的,整年呆在大山里,还不安全。”
“我是怕苦的人吗?危险一点好,刺激了。”
“我总觉得不好。”
“那你说报哪所好呢?”
东海从窗台上,把一本被冷落的高考志愿参考书拿了过来,一下子翻到了页,递给我看,“……怎么样?”
“这些专业我不感兴趣。”对他的关切,我只能报以愧欠的目光。
“那你自己可想好了。”
“嗯。”
“就知道你自己有主见,……我还傻瓜似的,帮你查了又查。”对他意见的不接受,使得他有些牢骚。
“查了,就是对我好了。……你选的什么大学啊?”
“####大学。……这个学校教学质量挺棒的。我选的是生物工程。……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
“就挺好啊?”对于我简短评述透漏的关心,东海表示不满。
“你办事比较理智。该考虑的都考虑了,我放心。……说多了,你又该骂我蠢了。”这种笨人就会卖点小乖。
“……那开始填吧。”
我认真填完连同档案交上去后,陪他到舅舅家取档案。
“还没找到啊?……会不会放到别的地方了?”看他一头大汗,书一本一本拿进又拿出折腾的样子,我着实有些担心。
“我一直是放在这儿的。昨天下午,我还看见在这摞书上面的。”
“那会不会谁拿去看了,忘放回来了?”
“谁没事看这个啊。……昨天,我舅舅就带着一家人,去探望他老丈人了。整个屋子就我一个人。”
“别翻了,别翻了。先坐这儿想会儿。或许你昨天下午拿它干什么,不经意塞到哪儿了。”
东海不耐烦地被我拉过来,坐在床上,我把堆了一桌子的书,重新整理放回抽屉。
“到底放哪儿了?”他急得脸都变红了,胳膊后支着身子,晃动着缓解不安。
“你坐这儿,再仔细想想。我到街上复印一份儿。”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刚才有个人拿着空白的档案路过。
“档案内容都填了,你复印谁的啊,复印出来又有什么用。”焦躁得开始发脾气了。
“刚才,交档案的时候,我见晓东手里拿着一份空档案。我去问一下,别担心,多少路都走过了,不会绊倒在这个坎儿上的。我肯定能搞来。你先休息会儿,我去了啊。”
晓东已经填完,交了东西回家了。打听了一大推同学,他们让我到街上打印室看看:或许那里有空白的,这类表格打印室应该有备份,每年都有学生档案丢了需要重新整理的情况出现。
我拦了辆在学校里兜转的自行车,三分钟之内赶到了打印室门口。刚进门,就看到桌上放着几份白新的档案,付了钱,飞速上车回校。回来的路上,心象飞驰的车轮一样飞了起来,能为东海最后做件事让我很欣慰。
“咚……咚……咚……”一步没停,在狭窄的楼道里连爬五楼,满脸笑容推开门,听到的第一句话:“我找到了。昨天晚上,屋里闷热,我顺手把它当扇子扇风,之后睡觉就放枕头下了。”
激情,顿时蔫了,跌坐在沙发里,把原本藏在背后的一叠空档案朝他挥动,放在茶几上,最后的付出也被拒之门外了。
“都是我不好,害你白买了。……咱把这份卖了!”这种安慰好空虚的,不过,看到他找回档案,也挺高兴的,这点事儿就不放在心上了。
交了档案,我们俩私处游荡。我提议搭车到那座桥上看荷花,那荷塘现在正繁茂,一湖的碧绿荡漾,粉红的荷花藏匿于随风伏动的宽大荷叶间,若隐若现,煞是美丽迷人。此刻,水边绿荫密布,更是沁凉静心,是个游玩的好地方。可他就来了一句:“你就是个呆子,整天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们一块和许多同学到班主任屋里坐了最后的告别。他的好朋友瑞
林,对他说了一句:“小丹找你!”一声不吭地,东海就丢下我,离开了。我一直在班主任屋里等,等到12:30只剩下我和徐江了。徐江和我家顺路,邀我一同回家。我实在是没有说得出口的可以留下来的理由了,无奈不甘心地同他一起走。走到校门口之前,心情还不算太糟糕,我不该左顾右盼试图寻找东海,要跟他做最后的道别。路过车棚的时候,我看到里面很多同学,一瞬间锁定了三个人:东海、小丹和瑞林。他们三个神采飞扬侃侃而谈,陡然的凄凉爬上心头,最后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小丹是他名正言顺的
恋人,瑞林是他结交三年的最好的朋友。我,什么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好朋友而已。
坐在公车上,不断地向后望,似乎东海会马上跑出来追喊我的名字。我实在好可怜,担心他回去找我,发现我不在了而失望;抑或他没有回头寻我,自己失望。突然间,有一种下车再回去等他的欲望,我想给自己一个结果。
“我想下车,回一趟学校。”
“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想回去再看看。”
“学校就是再好,也不是我们的了,已经过去了。平心而论,不值得你这般地留恋,因为它真的不怎么样。”
这样的评价超乎的中肯,我的确没理由再回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有逝去的迹象。窗外两排树,疾速地后闪,脚下路还在延伸,前方似乎更加明媚,阳光刀子般地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