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花儿初开
寒假，爸妈工作似乎更忙了。听妈妈说，他们医院在搞一个康复课题，好像是关于脑瘫的。加上，春节临近，医院里的病患格外多。
除夕前，姐弟俩回了一趟乡下，代替爸妈给外婆外公上坟。三舅一家格外热情。尤其是三舅妈，一口一声的“小荷”，杀
鸡宰鸭，煮满满一桌。大表姐已经出嫁了，表哥也出去工作了。
舅妈，有空就进城来，我带你去耍。走的时候，她说。
我们小荷长大了，有孝心，三舅妈拉着她的手，笑，却不断用手背擦眼睛。姐弟俩走出老远，回头，看到舅舅舅妈仍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舅舅舅妈怕是孤独了，夏小荷想，女儿出嫁了，儿子又不在身边。自己的邀请，有一半是出于客套的礼数，她也能感动成这样。
回家，打开邮箱，发现有一张贺年卡。收卡人是她和小帆。卡片中间，就“新年快乐”四个字，落款是柳霁月。
小帆拿过卡片，看了又看：这柳霁月是不是不好意思单独写给我，于是就写了我和你两个人的名字？女孩子是不是都这样腼腆？
新年快乐。夏小荷不理会他的叨叨，心下默念，莫名有点失落。许是，十六岁的缘故？懵懂的年纪，快乐是很简单的，那些教人觉得无由头却又真真切切的忧愁时常穿插其间。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样的少年时光，一如花的开落，开始欢喜，落时忧伤。
开春后，油菜花开了，文科班组织去乡下水库边春游。同班没有自行车的，和有自行车的搭对。
一大早，夏小荷就被闹钟吵醒了。她有些不耐烦，好好一个梦，还没做完呢，扫兴。她梦见自己去柳霁月家了，柳妈妈给弄了好多好吃的……
姐，今天你们班春游，你都不着急啊？傅小帆提醒她，你还不去学校集合？
想起春游，夏小荷腾地一下跳起来，飞快地洗漱，下楼，跨上自行车，不停地踩轮子，往学校赶。梦里的情景，很快就被抛到脑后了。
夏小荷，我搭你的车，没问题吧？她刚到，英姿就跑（言情小说网：www. ⑥㈨⑥㈨xs.cc）来说。夏小荷笑笑，算是答应了。她是个不擅于拒绝的人，尽管她不怎么喜欢英姿这样的女生——喜欢打扮，表情夸张，更喜欢对他人品头论足。
刚出城区，柳霁月的车链条便卡住了。夏小荷停下来，刚想上前帮忙，就有男生摩拳擦掌：你们女生哪适合干这些，一边等着！男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链条给装上，搅动踏板，不想，“哐”的一声，又掉了。
我说，柳大小姐，你这坐骑……怕是除了铃铛，其他零件都能捣鼓出一支交响乐了。男生抬起袖子，擦擦汗，你搭我的车吧。
夏小荷记得，柳霁月平时骑的是一辆紫色的轻便车。这辆车，破破旧旧的，像是上个时代的遗物，也不知道她从哪里鼓捣来的这样一古董货，搁着自己的车不骑。
别，我再弄弄，搁这里会掉的。柳霁月一副地主老财的吝啬模样，借人家的，我可舍不得，要不，你们先走吧。
你要捣鼓到我们回城啊？英姿忍不住了，搭上车走吧，我们已经掉队了。
这样吧，英姿，你搭车先走，我试试能不能弄好。夏小荷挠挠头，一会儿就来追你们。
哎，姿姿，坐我的车走呗，帮忙的男生拍拍后座，说。男生叫胡江，爱看武侠小说，同学给起了个“江湖”的绰号。
瞎叫什么？英姿擂了男生一拳，嘟囔，江湖，一个链条都搞不定……江湖不满地辩解，大小姐，那根本不是链条，是废铁链——
夏小荷，你快点！英姿不搭理江湖，回头冲夏小荷喊，别老磨磨蹭蹭的！
夏小荷答应一声，又低头弄了一阵，手指沾上点点油污，那链条就像失去张力的皮带，松松垮垮的，无法和齿轮紧密吻合。
别弄啦，要报废了。柳霁月递给夏小荷一张面巾纸，搁这里，我们走吧。
不怕丢啊？夏小荷看看四周。
这里人影都没有，谁来？柳霁月笑，让收废品的发现，就当做好事了。只是不好意思，让你弄一手油，还满头汗。柳霁月伸手给夏小荷擦汗。
夏小荷一愣，怔了一下，看柳霁月一眼，又迅速别过脸：走吧，恐怕他们都到水库了。等柳霁月坐上后座，夏小荷说一声“坐稳了”便用力蹬车，不再回头。
下坡路，夏小荷腰上多了一双软软的手臂。风呼呼地掠过，夏小荷的衬衫迎风翻飞，，像张起的小小风帆，柳霁月在后座上不断大喊大叫。
路边的新绿的树粉黄的油菜花忽忽后退，空气中酝酿着花香，油菜花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树叶的味道，阳光暖暖的味道——各种味道掺合着各种不知名的鸟鸣……夏小荷也忍不住想大喊两声，喊声到了
嘴边，却变成了无声的笑容。
那一段路，十余公里，很快就被甩在了车轮后。中途，柳霁月要换着骑，夏小荷说还是我骑吧，柳霁月也没坚持。那双手，就那样一直环在夏小荷的腰上，直到目的地。
水库水域辽阔，烟波浩渺。这里的水，水质优良，是S市的城市用水水源地。几十个人在水边的空地上铺上塑料布、报纸，摆出零食，饮料，席地而坐。
夏小荷刚放好自行车，英姿就跑过来，说，你俩咋这么慢？我们都到了好久了！快点过来吃东西。说完，就拉着夏小荷走了。
江湖和几个同学去找了条船，撺掇女生上去划船。英姿率先跳了上去，见夏小荷不动，又下来拽她。
几个男生笨拙地撑动木船，刚离开岸边，夏小荷就一个趔趄，晃了几下，整个船也开始晃动。英姿尖叫一声，伸手拉她，夏小荷愈发慌了神，站立不稳，咕咚一下掉进水里。
岸边同学发现后，一片惊呼，纷纷跑过去。有男生跳进水里，七手八脚地把夏小荷从水里拉上来，又拖住船尾，把船拖回来。
所幸，船刚驶离岸边不远，水也不是很深。
班主任铁青着脸，满面怒容，对着江湖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出了安全事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小荷一身水淋淋的，有些窘迫。春寒料峭，湖水还有些凉，但她已经感觉不到冷，脸、脑袋都热透了——衣服都贴在身上，这让她不知所措。
柳霁月跑过来，说，找个地方烤烤，我带了件校服。几个女生立马分头去找干草和枯树枝，找个僻静处，堆起来。
火燃起来后，夏小荷却犹疑着。几个女生背对着她，给她围了一个人墙。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她赶紧穿上柳霁月的校服。平时里，她是从来不穿别人衣服的，穿上就别扭尴尬不适，现在，除了暖和，那些忌讳带来的不适倒荡然无存了。
几个女生说，以后怕是没法集体出来玩了，看班主任那么生气的样子。英姿也真是的，爱出风头还非拽上别人，有女生嘀咕；还不是那个江湖，始作俑者，又有人添一句，都怪他！柳霁月不吭声，拨动火堆，等火旺一点，又展开夏小荷的衣服，靠近火苗。
女生们受不了烟熏，看夏小荷换完了衣服，又跑过去岸边了。英姿拿着吃的过来，递给夏小荷。
没事吧？英姿问。夏小荷缩着脖子，摇摇头。没想到鼻子一痒，忍不住“啊嘁”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小荷不会游泳，你拉她去干什么？柳霁月白她一眼，幸好没走远，水不深。英姿有些讪讪的，说，我不知道她会这样，一上去就晕船，也太夸张了……
就在春游那次，夏小荷才知道什么叫晕船。当时，船刚开动，离开岸，她的眼睛看到水，心里就莫名的一阵慌
乱，感觉很害怕。这种害怕，晕眩，来源于水，她觉得。
以后，别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英姿走开，柳霁月说夏小荷。
啊？夏小荷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讪讪的地问，你说什么？
离她远点，听清了？柳霁月有些不悦，尽是事。
夏小荷穿上干衣服，心里暖烘烘的，觉得柳霁月有些生气了，不过，那样子，也挺可爱的。她看一眼柳霁月，忍不住笑了。
柳霁月白她一眼，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夏小荷转过头，憋着笑，今天柳霁月咋老爱翻白眼？以前倒没发现。
吃完餐点，一群同学在水库周围摆各种姿势拍照。夏小荷对照相不感兴趣，溜达一圈，看到柳霁月和几个女生拿着瓶子在捉蝌蚪。
夏小荷看了一阵，弯腰，捡起两块石子。很快，湖水中出现了一连串水花，石子轻盈又迅疾地在水面飘过，凌波微步一般，然后沉入湖底。
哇，好帅！女生惊呼，然后有人鼓掌，喊她：再来一个，夏小荷！
夏小荷见有人盯着自己，丢了手里的石子，拍拍手。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恰好这时候，英姿跑了过来，递给她一包感冒片。
谢谢。夏小荷接过来，不料柳霁月在一边说，这药可不能
乱吃。
怎么不能吃？预防感冒，英姿撇撇
嘴，我专门去附近村里诊所买的，难不成还是毒药啊？
我姑妈说的，感冒也分几种，这药是治疗风热感冒的，小荷受的是风寒……柳霁月还没说完，班主任就喊集合了。
回去的路上，柳霁月坚持要载她，夏小荷坐上去，车子就摇摇晃晃地走曲线。抱着我，柳霁月说。夏小荷不动。柳霁月以为她没听清，提高声音说，抱着我的腰！夏小荷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
柳霁月的腰肢，和她的手一样柔软。
走了没多远，柳霁月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夏小荷跳下来，说，我来。等她骑上车，柳霁月的双手环上她的腰，自然地。
走了一阵，她俩又落在最后了。太阳还有些晃眼，柳霁月把脸贴在她的腰上，一路哼着歌。夏小荷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的搏动，浑身倒有有使不完的劲儿。十多公里的路，她真希望能越来越长，长到她可以这样一直载着柳霁月，青春像呼呼的春风，奔向时光的深处……
那是高中时代唯一一次的集体郊游。后来，夏小荷还时不时地想起那天的情景，点点滴滴的，清晰如昨。
回了城区，夏小荷看柳霁月没车了，就问她住哪里，送她回家。柳霁月也没推辞，给她报了街道，夏小荷又载着她往她家去。
到了楼下，夏小荷掉转车把，准备回家了，柳霁月非要拉着她上去吃饭。楼梯间，夏小荷瞥见了柳霁月的紫色轻便车。
打开门，柳妈妈看见夏小荷，楞了一下。
妈，我同学，夏小荷，送我回来的，柳霁月说，爸不在家吧？柳妈妈回答说不在家，然后就让夏小荷赶紧进屋。
等看清柳妈妈，轮到夏小荷吃惊了——这个柳妈妈，分明是见过的！可是，在哪里见过的？一紧张，她又想不起来了。
霁月从来没带过同学回来，柳妈妈笑眯眯地说。她微胖的身材，家庭妇女的打扮，让人觉得很亲切。
做饭的时候，夏小荷要去帮忙，被柳妈妈赶出了厨房。柳霁月带着她在自己卧室里翻看小时候的照片。
很快，饭好了，柳妈妈招呼两人吃饭。刚摆好碗筷，柳爸开门进来了。夏小荷站了起来。
你不是说今天不回家的吗？柳妈妈问她。
柳爸没接话，打量夏小荷。夏小荷刚放松的情绪，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这是霁月同学，柳妈妈说，送霁月回来的。
夏小荷叫了声
叔，不觉声调却走了样。柳霁月去拿了碗筷，摆在柳爸面前。柳妈妈看夏小荷局促的样子，不断招呼她吃菜，这让夏小荷更不知道夹哪个盘子的菜好了。
一顿饭，吃得夏小荷心里有如小鼓敲个不歇。好不容易吃完，赶紧起身告辞。到了楼下，跨上自行车，她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一层汗，后背也凉嗖嗖的。
借十个胆儿，也不要再去柳霁月家了。去同学家吃饭，跟赴鸿门宴一样。没有刘邦的巧言令色，千万别单枪匹马赴约。这是夏小荷第一次去同学家的心得体会。
不过，在学校，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柳霁月的书包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巧克力、奶糖、牛肉干……像机器猫的口袋，总能给青春活力的胃和嘴带来不断的惊喜。柳霁月笑嘻嘻地对夏小荷说，这些糖衣炮弹必须“食得其所”，攻取如同壁垒的几何问题，自然能起到遇山开路过河搭桥的作用。夏小荷一边在糖衣炮弹的轰击中大快朵颐，一边在心里感谢数学老师的诲人不倦。
进入高中，夏小荷的数学也是学得糊里糊涂的，好在又遇上了贵人——数学张老师是干妈的丈夫。周末，夏小荷便能独享张老师的额外照顾，去他家补习。
夏小荷的数学分数蹭蹭见涨。妈妈说，除了感谢张老师的悉心辅导，还得益于她的优良基因。当初，她高考的时候，数学成绩在女生中可是遥遥领先。
文科班的数学成绩在全级总是处于劣势。夏小荷的数学分数便惹来了歆羡的目光。近水楼台，柳霁月有不懂的地方都会向她求助。
虽说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但看到柳霁月脸上呈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多多少少让她有些小小的成就感。
两年后，自己和柳霁月，还能选同一所大学，只要她的成绩跟上，夏小荷想到这些，就觉得特别开心，心情风和日丽，女生宿舍守院门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太慈祥了不少，连学校那只扯着嗓门聒噪睡眠的大喇叭都变得亲切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