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蝶情
（一）露荷初愈
回到夏家湾，林海棠看到的却是一片节日才有的喜气洋洋景象。生产队的保管室前面场院里，摆满了桌子。旁边的空地里，架着两口大铁锅。小孩子们跑来跑去。
空气中有种陌生的味道，林海棠嗅嗅，疑惑起来，还没想明白今儿是什么节，杨志看到她，连忙喊：海棠，今天打牙祭了！你回来得正好！
林海棠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放下书包，便往牛棚跑。
牛栏里，不见大牛影子，只有小牛。小牛见有人来，抬眼望着，哞哞叫唤两声，一对大眼，汪汪的，像是盈满哀伤。和小牛对望一阵，林海棠有些呆呆的，直到红梅来找她，说开饭了。
一头牛，宰了来分，牛头牛尾的，几十户人家，谁分多了谁分少了，终究是难以搁平，不如聚集起来吃一顿大锅饭算了，全湾人集体打个牙祭。
公社书记也来了。开饭的时候，知青们人不多，一桌子，略挤一挤，也坐得下了。院坝里坐满了人。公社书记那一桌，安排在保管室的大门口。夏队长招呼林海棠过去坐他们那桌。林海棠客气一番，人却没动。
你这女娃，咋这么不懂事呢？夏队长又过来叫她，埋怨她一样。林海棠只好拿着碗筷过去，看见夏季义一家人，问老太太：嬢嬢，七妹好点没有？哪天回来？
老太太拍拍林海棠的手，笑着点头：谢谢惦记，幺女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这是夏书记，这是夏书记的儿子夏志军。夏队长给林海棠介绍，志军在部队里当连长，早已经入党了。
林海棠看一眼夏志军，迎面撞上一双直直的眼睛。这眼睛，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林海棠的两根筷子，分别捏在两只手里，交叉在一起。
队长看着她，说，你怎么不吃呢？林海棠还没来得及找个托词，书记笑着说，城里的女娃儿都斯文。
吃吧，吃吧，夏队长吧唧着
嘴，口辞有些不清，只要夏书记一句话……你什么事都没有了！
好好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锻炼锻炼，奉献你们的青春，夏书记说，这里的热土地，值得你们有志青年扎根。
林海棠礼貌性地点头，很快就把视线转向了其他方向，在晒坝里的其他桌子上扫了一遍。
天天装粗粮，清汤寡水菜的胃，没有哪天不惦记、召唤着油荤。社员们的桌子上的盆子，很快就空了。然而，林海棠实在吃不下去，尽管她的胃在不断空空地蠕动，提醒神经，里面已经空无一物。老牛舔舐小牛的情景，小牛哞哞的孤独和哀伤，让她没了一点胃口，心里空落落的慌。
伸手摸摸书包，她的心里有了踏实感。她用妈妈给她的钱，在市里转车的时候，她买了一盒绿豆糕，一盒核桃酥。给知青们带了一包瓜子。
一会儿，夏书记问起村里小学的事，先前的代课老师过几个月就要生娃了，代课的人选定了没有。夏队长正拿着一块骨头，瞅着骨头缝里嵌着的肉，试着啃了一下，又伸进手指去抠，头也没抬一下[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说，公社那么多知青，挑一个顶上去就行了。几个光屁股娃娃，有人去教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就行了。
几个村一个小学，就设在离夏家湾不远的后坝湾，统共也没几个读书的娃儿。
好好挑挑，要认真负责的，夏书记说，不要耽搁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夏队长点头，说，听公社领导指示。
知青们的桌子上爆发出一阵阵哄笑，林海棠伸长脖子望了望，看见杨志和董成刚他们在猜拳，输了的，喝一碗水。
夏志军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在林海棠身上瞄。这让林海棠越来越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了声“夏书记你们慢吃”就回了知青那一桌。
直到天
黑，各家各户带走了桌子板凳，大人叫走了跑跳打闹的孩子，保管室前的场院才安静下来。
晚上，看了一会儿书，林海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歇。她拿出书包，咽了咽口水，又轻轻放到了床头。小蚊子打完扑克回来，躺旁边床上翻画报。
林海棠咽咽口水，翻开书，希望能帮助抵挡饥饿。无奈，平日里生动的文字竟然在一阵不停歇的咕噜咕噜声音后溃不成军毫无招架之力。
给！小蚊子递给来一只地瓜。林海棠一怔，没伸手。
拿着呀，你！不要吗？小蚊子见她没接，嚷嚷。林海棠赶紧接过来，边剥皮边问，哪里来的？
小蚊子撇
嘴，吃你的，这个你犯不着管了。
饥饿的胃顾不上志士不饮盗泉之水的品节了，哄好了它，绿豆酥和核桃酥才能安慰歉疚的心。
地瓜刚刚下肚，就听杨志那大嗓门在外面喊，海棠，海棠！夏队长找你。
林海棠只好起身，不由嘀咕，大半夜的，阶级斗争不分时间地点，时时处处都要抓啊。
令林海棠有些意外的是，队长的谈话内容，竟然没有半个字是阐释或者说要求阶级斗争的。从牛开始，到夏志军结束。
林海棠总算是有点明白了，原来夏队长苦口婆心是为着侄儿说媒来了。
夏家根正苗红，世代贫农，如今夏志军他爸又是公社书记。县官不如现管呐，给林海棠这样出身不好又毫无背景的知青来说，那是金凤凰挑了大树枝筑巢。
队长，林海棠想了想，说，我还小呢，婚事，过几年才谈。
十七八岁姑娘了，乡下的大多结婚了，夏队长马上接口说，不过，志军也说不急，可以先把婚订了，过两年再过门。过几个月，你还可以先去代课，不用再干农活了。
我们志军啊，谁家姑娘都看不上。这几年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了，夏队长像是有些骄傲，为这个侄儿。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好多姑娘打着灯笼也得给自己找个好婆家。海棠，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林海棠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她也不想接下去了。摸着口袋里的布票和粮票，她有了主意。
这是我爸和我妈让转交给你的，林海棠把布票粮票拿出来，递给夏队长，一边斟酌说辞，我爸妈说，来这里，都亏了你照顾，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他们的心意，不然，他们会很不安的。
你爸妈太客气了，夏队长看一眼林海棠递过来的东西，说，我们党员不搞贪污腐化那一套——
这怎么是贪污腐化呢？我又不求你办事，对不对？你收下了，我爸妈就心安了。林海棠说，有把票往前递，搁到了夏队长手上。
那，我就先替你爸妈保管着吧，夏队长把票揣进了
裤子口袋，又说，不过，海棠，我可是为你这个娃儿着想，你认真考虑考虑我给你说的话。
夏队长说完，吧嗒吧嗒烟锅，走远了，
黑暗里，只留下一闪一闪的红点。
哼，不就摊个公社书记的爹吗？林海棠不由在心里嗤笑一声，门槛都踏烂了？换个爹试试，门槛都没有！
海棠，夏队长说啥了？还为难你吗？杨志和董成刚几个人围上来，问。那头牛，都被全湾人吃下肚快变成肥料了，难道还要上纲上线啊？一条牛，不至于要人命去抵偿吧？
没有，林海棠摇摇头，就是问问我去看我爸妈的情况。
重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小蚊子和红梅她们轻微的鼾声，林海棠没有一点睡意。
透过窗格子，看到外面的月亮越来越明了。几颗星星，零星地散落着，像孤独的眼……
这个时候，爸妈都睡着了吧？比起以前，他们似乎憔悴了许多，老了一些。呆在那个叫棋盘村的地方，会比在城里好一些吧？远离没完没了的批斗，没完没了的反思材料。只是那个胖女人，脸相比夏队长还凶……
那个夏志军，长得还不错，比杨志他们都威武。人靠衣服马靠鞍，但是，就是看着有那么点不舒服。将来要是结婚，找个什么样的呢？
爸爸那样的？斯文儒雅，吹拉弹唱，文章也好。
仔细想想，还没遇到过能让自己动心的男子。林海棠不由暗笑自己的胡思
乱想。这样的想法，要是夏露荷听了，该嘲笑自己了。
好在她明天就出院了。好几天不见，不知道她有没有点变化？想到明天，林海棠的心情跟外面的月光一样，越来越明亮了。
月亮开始西斜，倦意慢慢袭了上来。
第二天，是夏露荷出院回家的日子。林海棠一大早就起了床，收拾完毕后，又仔细整理了一下书包，然后往夏家走。
到了夏露荷家，林海棠跟屋里人打过招呼，拿出包里的核桃酥，还有爸妈给她的白糖，放在饭桌上。
夏老太太连忙说，姑娘，让你破费了，我们怎么好意思？还没客套完，夏露荷两岁的侄女儿便踮起脚，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核桃酥，旁边的白糖连带着掉下地，啪的一声，白糖散落了出来。老太太一迭声地嚷嚷：小祖先人哟，你这个小祖先人……小女孩儿蹒跚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拈了白糖粒，就往嘴里送。
小微，糖是你的命啊。夏露荷有些尴尬。
小薇……林海棠赞，名字不错，不像一般孩子不是什么红就是什么艳，要不就是什么丽什么霞的。
冬天出生的，夏露荷解释说，那天刮风下雨的，冷得不行。微风的微。
叫雨薇是不是更好？林海棠眼里闪着光芒，加个草字头，“薇”在《诗经》里就是野豌豆，冬天正好出豌豆苗，还赶上下雨。
雨薇——夏露荷念叨名字，点头，真不错，有出处，有诗意。以后，就叫雨薇吧，将来上学也用这个名字。
你做主了？林海棠笑，你哥嫂没意见？
当然，名字我给取。夏露荷有些自得，我哥嫂巴不得呢。
老太太仔细地用手把散落的白糖团起来，一边招呼林海棠坐。旁边的雨薇还在忙不迭地用小手指拈糖粒。没哪个小孩能抗拒糖的诱惑啊，林海棠伸出手，摸摸她胖乎乎的小脸蛋，笑了。
到我屋里说话去，夏露荷说，把林海棠拉进自己房间。
两个人说着说着，林海棠就说起了夏志军。
你，是不是……喜欢他？夏露荷犹疑一下，问。夏志军家在整个夏家湾，条件当是第一。成分好，加上有个公社书记的老爸，夏志军在部队也发展得还不错。夏志军的姐，嫁给了区里革委会主任的儿子。
你觉得呢？林海棠不答，反问，侧着脑袋，看夏露荷。
这个……我怎么知道？夏露荷避开林海棠的目光，喜欢不喜欢，那可是你的事，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呢？
夏志军，你怎么称呼？林海棠又问，一个辈分？好像，队长喊你喊侄女。
夏露荷以手抵额，没回答林海棠。半晌，缓缓说，那，我以后要叫你嫂子了。
啊？叫我嫂子？林海棠有些吃惊，瞪着眼，一会儿，反应过来，伸手捏住夏露荷的脸，叫你笑我，让你
乱说！
夏露荷“嗳哟嗳哟”嚷个不住。林海棠停了手，算了，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我积点德，手下留情。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夏志军？夏露荷小声问。林海棠摇摇头。
“海棠——”林海棠刚想问夏露荷有没有喜欢过谁，老太太的声音从堂屋穿过来，吓她一跳，话也给掉下了喉咙。夏家老太太隔空传音的本领，她算是再一次领教到了。
林海棠应了一声，老太太走了过来，推开门：今天就不回去了，在我们这里吃饭。就这样，别客气了。说完，也不等林海棠回答，颠着小脚走了。
林海棠有些不好意思，夏露荷笑了，我妈就这样的脾气，倒是真心实意要留你吃饭。恭敬不如从命，林海棠起身到灶房里帮忙烧火。
她更不好意思坐等着吃现成饭。
我来吧，夏露荷笑，一会儿你别把火烧熄了。小看我？林海棠用烧火棍在灶膛里撩了几下，火旺了起来。
你还没好利索，一边歇着吧，林海棠一边添柴，一边有些自得地说，这些活路，谁不会？
哪有那么娇贵？夏露荷笑了，也不出去，找张小凳子坐下来，给林海棠递柴火。
林海棠这样出身书香世家的城里大小姐，能学着做农活，能坐在黑黢黢的灶膛前烧火，没有一点城里姑娘的娇贵气息，这让夏家老太太和三嫂赞不绝口，这姑娘，一点也不逊于同样来劳动的傅远帆。
三嫂手脚麻利，饭菜很快好了。一碗凉粉，一盆炒藤藤菜，一盘腌黄瓜，还有一盘咸鸭蛋，这样的午饭，算是丰富了。夏家三哥和傅远帆也被老太太叫了回来，围坐在桌子边。
林海棠掏出手帕擦汗，擦了两下，又递给夏露荷。
林姑娘，你坐啊，老太太招呼她。林海棠挨着夏露荷坐了下来。
农村里没什么好的，你将就着吃点，老太太看林海棠落了座，跟她礼让，又给她夹咸蛋。这又让林海棠有些不好意思了。
吃吧，我妈就这样，夏露荷挨着林海棠一方，在桌下悄悄拍拍她的手。
傅远帆问起林海棠就读的中学，原来是二中，和他们一中分别在城区的东边和西边。从城郊的寺庙，到城中的图书馆，年轻人聊着聊着就熟络了，饭桌上气氛变得轻松多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打得拢堆，老太太说，以后经常过来吃饭，当自己家吧，不要外道客气。
林海棠笑眯眯地答应了，老太太又叹，这么小的娃娃，城里蜜罐罐里长大的，爹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现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跑到我们乡下来受苦……
妈，你今天在忆苦思甜吗？夏露荷看一眼林海棠，打断老太太的话。她不想林海棠被勾起心中的酸楚。
林海棠用膝盖悄悄碰了夏露荷一下，示意她自己没事。老太太的叨叨，让人觉得亲切，很窝心。
夏家湾的人，让林海棠感觉到的，更多的是善良、淳朴。尤其是夏露荷一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