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醉美田园
还没进院门,夏小荷就看见三舅(言情小说网:www.⑥⁹⑥⁹xs.Cc)家的院坝里倒了一堆带着壳的包谷,三舅他们正坐在树荫下撕包谷壳。
呀,三舅他们回来了!落梅蹦跳着进了院门,甜甜地喊:“舅舅舅妈,我们回来啦!”三舅妈抬头,眉开眼笑的:这娃娃,看见就让人高兴。
那是,我这人,喜庆!落梅朝着夏小荷摆摆头,嘚瑟一番,又挨着三舅妈蹲下来,拣起一个包谷,准备开撕。
夏小荷不说话,拿眼瞅着,这丫头,能干这活?
可怜落梅,低头努力半天,撕碎的一束外壳仍然连在包谷蒂部,下死劲拗,脸都憋红了,也拗不断。
你行不行啊?夏小荷又笑,一看就是四体不勤的人。
落梅翻翻白眼,只好把蒂部摁在水泥地上,用劲一拗,断了。她右手举起金黄的包谷,左手摆出剪刀手势,摇摆着身体,耶耶耶地叫。
小样!夏小荷笑着摇摇头,不搭理她,自己找了张小凳子,坐下来帮忙撕包谷壳。
你俩别来弄,一会儿手指头要痛。三舅在一边招呼她们,进屋去吹风扇,看电视。
三舅,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需要进行劳动改造,落梅一脸严肃,不然,资本主义的腐败思想将侵入我们堕落的灵魂——
你还当这是文化大革命啊?三舅忍不住笑了,你们啊,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了,吃穿不愁,有学上,哪像我们那个年代,招工、考学都还得政审。知青回不了城的,哭的哭,闹的闹,打架的打架——
可不,比我们这辈人强多了,三舅妈插话说,你看我,小字墨墨
黑,大字认不得。上学?别梦了,不打猪草,回家就得挨打,没吃没穿的。
核桃树上的蝉叫得越来越欢。两老两小一边撕包谷壳一边聊天。不,忆苦思甜。
小荷一个月挣多少钱?三舅妈问。
一千多,还没转正,试用期,加班费另计,夏小荷老老实实地答。
等转正了,会比我挣得高,三舅微笑,你才工作,还年轻,不要嫌工资低。教师这个行业,好啊,尤其是女孩子,稳定,旱涝保收,还能有两个假期,相对自由点。
三舅,你一个月多少退休金?夏小荷又反问他,会不会是我的两倍?
他啊,工资比同岁数同工龄的人少了一级,三舅妈在一边接腔说,受了处分,退休工资一直被扣。
受处分?夏小荷有些惊愕了,三舅这么正直厚道的老党员,能受什么处分?贪污受贿,又不是领导;打人伤人,对他这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来说,也不可能。
还不是因为超生——三舅妈拖长音调,说,有了一个儿子,还想第二个,结果,就遭了个处分,结果……
结果就被扣工资了?夏小荷接下去说,计划生育是哪一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吗?
就你龙哥出生那年,三舅说,我是党员,超生,就被降了一个级。
龙哥是哪年出生的?夏小荷又问。
你龙哥……那是78年,三舅刚说完,三舅妈就反对了:老糊涂了,你!儿子是哪年生的都不知道了?那是78年啊?七妹那年高考——
管他哪年,反正因为他罚款了。你说屋里谁最丢三落四的?自己记性不好还强辩,就晓得打胡
乱说,三舅转向夏小荷说,你舅妈早晚要得老年痴呆。
我看你才要痴呆!舅妈有些不高兴了,等你痴呆了,我就不管你,让你疯疯癫癫到处跑!刚说完,又把毛巾递给他,
嘴里还不住嘟囔:老东西,一身汗都不知道擦一把!
三舅擦完汗,把自己的水杯递给老伴,说,天气这么燥,老糊涂水都不知道喝了。
舅妈接过水杯,气哼哼的,说,要你管——
看老两口斗
嘴,夏小荷极力忍住笑,一边的落梅却乐出了声。哎,舅舅舅妈这show,可一点不比小年轻差。
舅舅舅妈,你们好恩爱啊,落梅说,好让人羡慕!
夏小荷想,所谓老伴老伴,就是老了在一起拌嘴吧,拌完嘴还能一粥一饭相濡以沫。倒是
爸爸和妈妈,几乎没有吵过架,更别提拳脚相向。两个人,似乎有些客气,相敬如宾历来被国人认为是夫妻最基本的相处之道,也被信奉为夫妻关系的最佳境界。不过,这种境界不免让人觉得少了些许必要的情味儿。
舅妈看着落梅,接着数落三舅说,啥让人羡慕的?这老东西又歪(歪:四川方言,“凶”的意思)又恶还不准人说——
这句啥意思?你翻译下,落梅问夏小荷。
夸三舅帅呢,夏小荷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舅妈有眼光。
谁看上他了?我当初是因为看夏家湾有两口好水井,三舅妈说,不然,八抬花轿也不嫁给他!
是是是,你是皇帝女儿不愁嫁,三舅点头,我八辈贫农,祖传贫穷,娶到你等于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
哈哈哈,夏小荷笑出声,以前还没发现三舅他们这么逗!
舅妈他们语速快了,落梅也听不太明白,夏小荷也不认真给她翻译。剥了几个玉米棒子,手指头也有些酸起来,她站起来,转悠来转悠去的。
舅妈,你家的相册在哪里?落梅问,给我看看行吗?
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拿,舅妈站起来,往屋里走。很快,又出来了,递给落梅一本影集,说,全在这里了,娃儿的,大人的。
落梅坐在板凳上,翻着翻着,又挪到舅妈面前问,舅妈,这个瘦巴巴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是谁?
这个啊?舅妈看了一眼,笑了,这个是——
是薇姐吗?夏小荷也凑过去看。
对,对,是你薇姐,舅妈答。夏小荷有些疑惑:薇姐那么爱吃糖,而且,妈妈以前也说薇姐小时候胖乎乎的,怎么这么瘦?
到了三岁,抽条了,舅妈说,会变瘦的。
地上的包谷越来越少了,舅舅拿起扁担,开始把撕掉外壳的包谷往楼顶挑。他一边绕箩筐绳子,一边说老伴:老太婆,别光顾着教训我,你看看都哪个时间了,该准备午饭了。小荷她们该饿了。
舅妈起身拿背篼,要去菜园里摘菜。夏小荷和落梅也要跟着去凑闹热。舅妈拗不过两人,进屋拿了两顶草帽,给两人戴上。
菜园子离屋子有两三百米远,中间路过几户人家。看见舅妈,纷纷打招呼:来客啦?舅妈利落地应一声,然后补充一句:小荷回来了。
邻居们用目光送着几个人,这让落梅感到特别稀奇,大赞乡下民风淳朴,初来乍到却有宾至如归的亲切。
看夏小荷一会儿张舅妈一会儿王舅妈的叫,落梅在一边笑:呀,没看出来,夏老师嘴巴这么甜,叫得倍儿亲。
去!夏小荷扬手。落梅拉拉草帽绳,缩缩脖子,躲了。
都是夏家人,三舅妈呵呵笑,论辈分,都能分清。
好古老的感觉,落梅叹,倒退几十上百年,要是有自由
恋爱的,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浸猪笼?
什么猪笼?三舅妈没听明白。
就是把那些想自己
恋爱结婚的人给关在笼子里,搁池塘里淹死,落梅说。
怎么会?我们这里都是同一个宗族,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不通婚姻的。都是通过别人介绍,女娃儿嫁出去,男娃儿娶进来。没有外姓人,就是有,也只有知青下乡那几年——
说话间,菜园到了。
三舅妈推开竹篱笆,落梅惊呼:呀,好漂亮的画!
可不,三舅家的菜园子简直就是一张明艳的水彩画。黄瓜开着明丽的黄色花,青椒开着纯洁的白色花,茄子开着粉嫩的浅紫花……竹架子上,成型的黄瓜顶花带刺,或翠绿细长或粗壮脆嫩,鲜亮得让人垂涎欲滴;西红柿秧上缀满了西红柿,红的光泽莹润,青的绿中透出淡白,果实累累,枝条上不得不缚上矮木棍来支撑;胖滚滚的茄子挤满秧枝,紫嘟嘟的像脸蛋似的彰显笑容;苦瓜秧爬满了整个栅栏,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墙,黄色的喇叭形花朵正芬芳吐蕊呢;细长青白的豇豆袅娜地陈列在绿荫间,像一道道天然的流苏……
生在北方的缘故,落梅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品种的菜,挨挨挤挤地开花结果。摘个茄子,也会惊讶大叫一声:你们看,它还戴着博士帽!掐断黄瓜,也忍不住嚷嚷:看,像不像系着蝴蝶结?可不,瓜蔓上弯曲的茎须,如同天然的蝴蝶结一般。
还没回去做饭,一顿饕餮的视觉盛宴已经开始了。落梅不断夸赞舅妈,让舅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边摘菜,一边絮叨: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青山绿水,暮霭炊烟,有一种文字难以描述的安宁;柴火土灶做出来的饭菜,有一种天然气和自来水做不出的香味;而舅舅舅妈,他们说的话,他们自然流露出来的疼爱,总能让夏小荷觉得有回家的感觉。
如果可以,真想常住在这里,过一过夏氏的田园生活。夏小荷这样想的时候,又不禁揣度起妈妈当年生活在这里的心境。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妈妈是夏家湾唯一一个跳出农门的女子。在那个时代,在农村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在鼓舞着她,让她拼劲往外面的世界闯去?
乡下简单的生活方式,对夏小荷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只是入夜后,落梅的两只腿,撑傻了无数蚊子。夏小荷把自己的长
裤给她穿上,不想却只能当九分
裤,照样给蚊子可趁之机。(落梅的个头,比自己高一点。)一瓶花露水,眼瞅着水位不断下降,还是淹没不了落梅“好痒啊”“好痒啊”的嚷嚷。
落梅腿上、脖子上手臂上被挠破的皮肤,让人不忍多看。晚上洗完澡,身上的疙瘩、疹子越发痒了,像是过敏的症状,没完没了的挠,挠得人心也慌了。
夏小荷决定明天回市里去。
听说夏小荷要走了,二舅妈送来一瓶蜂蜜。
多吃点好的,这娃儿,小时候瘦巴巴的,长大了还是没长肉,二舅妈感叹,像没吃饭一样,到处都是骨头,身体不好。
您不知道,现在流行骨感美,落梅打趣,要么瘦,要么死!她减肥呢。
减什么肥啊,太瘦了,将来结婚了生孩子怎么办?你看你大姐,身体多好,生个娃娃也拽实(方言,结实)——
二嫂,你看你说的些什么?三舅妈有些不高兴了,小荷身体好着呢。
哎,我晓得你舍不得娃儿,二舅妈解释说,我也是为小荷好,你莫见敬(方言,见怪),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们夏家不为她着想,还指望傅家给她着想么?
小荷,你去看看你三舅,砍个包谷秆,砍到现在,三舅妈说,
鸡鸭都晓得天
黑进笼,黑灯瞎火的,他还不知道落屋(方言,回家)了!
夏小荷答应一声,谢了二舅妈,和落梅出去看三舅。刚走出门,她才想起不知道三舅在哪块地里,只好又折回去。
猫生的猫痛,狗生的狗疼!只是别个说跟谁——二舅妈不屑的声音,有些嘲笑的味道。见夏小荷进来,她住了声。
舅妈,三舅在哪块地里砍包谷秆?夏小荷问。
就我们摘菜那附近,你去看看,三舅妈说,别走远了,找不到算了。老东西!
夏小荷答应一声,走出去。
你二舅妈简直就是个土肥圆,落梅说,看夏小荷闷闷的,又说,别理她,她是自己肥了,见不得别人瘦,嫉妒嘛,赤裸裸的。
落梅是以为自己因为二舅妈那些话生气了吧?夏小荷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可以确定,她不是你亲妈,落梅点点头,分析,你不可能有这样的妈,从身材到性格,都没有遗传的可能性。看三舅妈护你那样子,是亲妈的可能性大——
行了,姑奶奶,夏小荷截住她的话,说,被你东说西说的,我的身世都有好几个版本了吧?说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妈要是还活着,你可有得受了。她哪能容你胡编
乱造的瞎分析?
你妈是武则天么?落梅偏头看她,她要是还在的话,会垂帘听政?
谁垂帘听政,你们说慈禧吗?三舅走过来,手里拿着弯刀,腋下还夹着一大捆东西。
三舅,舅妈让我们来找你回家,落梅抢先说,天都快黑了,她担心你呢。咦,这是什么野菜?
不是野菜,三舅笑,这是艾蒿,泡了洗澡,点着了可以熏蚊子,
晚上,舅妈煮了艾蒿水给落梅洗澡,又在院里点了艾蒿。舅舅搬了几把躺椅,几个人躺院里乘凉。
说着说着,三舅聊起了以前在西藏当兵的日子。那时候,他十八。在世界屋脊呆了整整五年,用落梅的话说,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空气里弥散着药草特有的香味,舅妈拿着蒲扇,时不时给她俩扇扇。过了一阵,她突然说,哎呀,家里还有西瓜,光顾着和你们说话,我都忘了!
一会儿,她端出西瓜,挑了两块大的,递给夏小荷和落梅。夏小荷立即把瓜给了三舅,落梅把自己的又递到了舅妈嘴边。
我都不想回城里了,落梅说,好久没这样享受过了。
那就不回去,反正,你们假还长,舅妈说,乡下也不缺吃的,啥都是新鲜的,多好!
可是,落梅身上的疹子还在增加,不回市里医院看看,夏小荷也不放心。万一,挠破了,感染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