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影集重现
第二天上午走的时候，舅舅又出去干活了，舅妈给她俩装些土
鸡蛋，新鲜的嫩包谷棒子，拎着送了好远。
看舅妈仍然没有止步的意思，夏小荷坚持要她回去。虽然不到九点，但太阳已经开始烤人了。
小荷，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舅妈问，眼神有些巴巴的。夏小荷有些不忍了，可能是因为表哥他们长时间不在家，人老了，留守在乡下，难免孤单了。
交男朋友了，记得带回来（言情小说网：www. ㈥➒㈥➒xs.Cⓒ）让舅妈看看。到时候，舅妈给你准备嫁妆……舅妈又开始絮叨了。
舅妈，还有我的呢，落梅插
嘴，说，我也要嫁妆。舅妈笑眯眯地说，好好好，跟小荷一起出嫁，给你也准备嫁妆。
夏小荷真有点无语了，这丫头，不晓得上辈子是不是哑巴，这辈子话才这么多，什么都说。
车来了，两个人上了车，车门关上，继续向前，扬起一团尘土，模糊了舅妈的身影。
夏小荷朝着她用力挥挥手，大声说：我有空就回来，你回去吧！舅妈仍然不动，朝着车子的方向，将手搭上额头，眯缝起眼睛。
车速加快，舅妈的身影越来越小。
哎，你舅妈对你这外甥女还真——落梅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夏小荷看着她，用问询的眼神。
我是觉得，真好，像亲妈对亲闺女，落梅咽咽口水，说，真的像。我还觉得，她家影集李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眉眼和你特别像。
现在，我真不是二舅妈生的了？夏小荷问，斜眼看她，确认是三舅妈生的了？我自己都糊涂了，一下子这么多妈。你给我安排几个妈才够呢？
命好的人才会有这么多妈，俗话说，宁可跟着要饭的妈，也不跟做官的爹，哪有嫌妈多的呢，落梅嘻嘻笑，妈多，还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夏小荷问。
将来不愁嫁妆，落梅认真地说，多好啊！
你愁嫁妆吗？夏小荷不自觉地皱下眉。落梅不吭声了，两眼望着窗外。过了一阵，夏小荷才反应过来，一时自觉有些不妥——落梅的母亲已过世十来年了，
父亲娶了后母后，疏于对她的管教了。她从向未北那里了解到的，也就这些。
看着落梅落寞的样子，夏小荷心里很是不落忍，觉得自己的话刻薄了些，虽然是无意伤她心，但终究是让她不开心了。
渴不渴？刚下车，夏小荷问她，我去买水。
我要吃雪糕！落梅大喊，要巧克力味的，香草味也行。
吃什么雪糕？夏小荷皱眉，你这几天要来事了，别吃了。说完，拿了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落梅。
你还记得我要来事啦？落梅接过水，笑嘻嘻地说，我原谅你好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落梅拧了两下，拧不开，眼巴巴地看着夏小荷。夏小荷把自己手里的瓶盖拧开，递给她。
农夫，山泉，落梅看着瓶身上的标签，念叨，将来，我找个有山泉的农夫嫁了得了，还可以弄个跟舅妈菜园一样美的园子，想想就美。
嗯，那你以后就是农妇了，夏小荷说，农妇，山泉，有点田，这农夫，也挺幸福的。
你向往不？落梅问她。夏小荷点头，伸手招了辆车，打开车门，让落梅赶紧进去，自己随后也钻了进去，对司机说：外科医院。
街道上的太阳，能把人给融化了。
挂号，看诊，划价，就等着拿药了。夏小荷在底楼大厅等着药房喊落梅的名字，却听到有人叫她。
原来，是杨茵。
你没出去玩吗？夏小荷问她，学校有好几个家庭在组团，准备暑假出去玩。之前就听杨茵说有意向出行的。
哎，别提了，我儿子出去溜冰，把腿给摔坏了，杨茵叹气，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假过的——
严重吗？夏小荷问，多久的事了？
就昨晚，送到人民医院去，拍了片，说骨折了，要住院，杨茵说，听说外科医院有一个专门从国外请回来的骨科专家，这不，打算过来看看，准备转过来。
这些，夏小荷倒不清楚。不过，杨茵待她不错，有受教之恩，她多少得帮忙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我帮你问问吧，夏小荷说，你先等一会儿。说完，拿出手机，给干妈打了过去。
让夏小荷有点惊喜的是，干妈竟然就在医院。她挂了电话，给杨茵说了一声，又走过去对落梅说，让她记得拿药，自己噔噔噔地上了楼。
院长也在。夏小荷打了招呼，对干妈说起事情原委。干妈转头看向院长，说：春，这事儿，你得安排一下，正好，你们医院有那个刚从美国学习回来的骨科医生。
行，你把你们同事叫上来吧，院长笑，眼角弯弯的，夏小荷看一眼，又想起另一双熟悉的眼睛来。
事情安排妥了，杨茵不由得对夏小荷说，没想到这家新开的医院，你还有关系。本来是打算就住人民医院，找你托托你爸的。
中国人都习惯了，到哪里都要找个人，托个关系，尤其是医院，要是红包没送掉，病人及家属倒更恐慌不安了。许多人都讨厌拉关系走后门，可一旦自己遇事了，又忙不迭地找关系。
等夏小荷到底楼找到落梅，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走吧，回家，夏小荷弯腰拎起椅子上的东西。
小荷，你等等！干妈在后面喊。
两人立住脚，回头看着干妈从楼梯口走下来，高跟鞋轻轻地在水磨石地面发出清脆的节奏。
一起吃饭，干妈笑盈盈地说，好久没看到你了。说完，打量旁边的落梅。
这是我干妈，夏小荷反应过来，赶紧介绍说，这是我同学，落梅。落梅略弯了弯腰，展开一个灿烂的微笑：阿姨好！
不是四川的啊？干妈听落梅冒出的普通话，问，北方的？
嗯，我是辽宁的，海边。落梅答。她乖乖巧巧又不多
嘴的样子，让夏小荷有点犯嘀咕了，这丫头，会不会有埋伏？
干妈，我们去哪家店吃饭？夏小荷问。
去外面干什么？这么热的天，去我家吧，我做，干妈说，走，赶紧的，少热一会儿。说完，干妈领头往外走，拦了车直接回家。
进了屋，才发现没人。张老师呢？夏小荷问。她还是不习惯叫他干爹。
去他老家了，干妈答，又问她俩要喝点什么，冰箱里有饮料，茶几上有凉开水。夏小荷拿出杯子，倒了三杯水，递给干妈一杯。
你俩坐着，干妈喝了水，打开空调，说，吹吹，凉快下，我去做饭。
有新鲜的糯包谷，干妈，煮几个来吃，夏小荷起身去鞋柜上拿刚放下的口袋。
哪里来的？干妈问。夏小荷告诉她，刚从乡下回来，去看了三舅他们。清明节也没去挂青，给外婆他们上了坟。
乡下的东西，城里难得买到，干妈系上围裙，准备做饭了。夏小荷和落梅都跟了进去，要帮忙择菜。
菜择好，洗干净，锅里的嫩包谷也蒸熟了。干妈弄了出来，搁一边凉着，要夏小荷和落梅洗手，准备开啃。
等夏小荷和落梅啃完一个包谷，厨房里的菜也陆续好了——泡椒炒牛肉，鱼香茄子，白油冬瓜，凉拌三丝，外加一个皮蛋黄瓜汤。
好香啊，落梅吸吸鼻子，说，我担心一会儿吃撑肚子。干妈笑了，先尝尝合不合你胃口，怕你吃不了辣，清淡为主，天也热。
没有猪肝，这让夏小荷松了口气。和干妈吃饭，她总爱点这个，妈妈爱吃，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
吃饭的时候，干妈看落梅裸露的手臂和腿上有许多红点，有的都挠破皮了，问：这孩子的胳膊和腿都是被蚊子叮的吗？
嗯，本来还打算多住几天的，落梅说，小荷的舅舅舅妈可好了，那里地方也好，还有个美得跟画一样的菜园。
是挺好的，干妈点头，乡下空气好，就是夏天蚊子多，叮得人难受。
不全是蚊子，有的是湿疹，夏小荷说，她不适应。
南北差异大，何况是乡下，乍一去，是会不适应，干妈说，对了，小荷，你三舅家前面有个荷塘，挨着竹林的，现在怎么样了？荷花都开了吧？
这你也知道？！夏小荷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惊掉了，干妈怎么会知道三舅家前面有荷塘的？
我怎么不知道？干妈看夏小荷张着嘴的吃惊样子，笑了，很奇怪啊？夏小荷点头，能不奇怪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在下乡做知青的时候，认识你妈的吗？干妈笑盈盈地说，我们去你外婆他们那里的时候，她家屋前就有个荷塘，一到夏天，里面就开满了荷花。冬天，生产队就把水放了，挖莲藕分。
噢，夏小荷恍然，好像干妈是大致告诉过自己和妈妈怎么认识的，只是，妈妈从来没对自己提起过。
你姐姐结婚了吧？干妈又问，孩子都有了，应该。
哪个姐姐？夏小荷问，表姐？二舅妈家的，还是三舅妈家的？大舅妈家的不必说，离得远，住成都，大表姐早已成家。自己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大舅妈已经去世了，也没去过她家。那时候，二姨妈全家在成都定了居，周末，大舅经常在二姨妈家吃饭。夏小荷听从妈妈的指示，二姨妈家倒去过两回。去的时候，大舅都在。
雨薇姐姐，当然是你三舅家的，干妈说，名字都还是我给改的。
薇姐啊，她女儿都快上幼儿园了，夏小荷说，舅妈说那小姑娘特别喜欢吃糖，牙都坏了。
想起舅妈说薇姐的女儿像薇姐一样爱吃糖的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夏小荷不觉莞尔。
你薇姐小时候就是个糖虫虫，干妈笑起来，我们做知青那会儿——她停顿一下，又感慨，时间真快，三十年了，老了。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时光会老，可回忆总是年轻的，落梅说，您身材这么好，把旗袍都穿漂亮了。
是吗？干妈笑了，眼角的鱼尾纹跃动，夏小荷看着她，有点痴愣，妈妈从来没穿过旗袍，也没有穿过干妈那样的高跟鞋。
不管怎么说，女人总是喜欢听到别人对自己外观的赞美，哪怕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肯定内在美，申明自己不是外协。
小荷妈妈也好看，只是，她不爱穿这些，干妈说，那时候，都太年轻了……说完，捏着筷子，也不夹菜，有些凝神的样子。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块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夏小荷想起张爱玲的这段句子，或许，这就是干妈此时此刻的感受。
看干妈出神宁静的表情，夏小荷觉得，一个知己就好象一面镜子，能反映出人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
这个世上，最惦记妈妈的，除了自己，就是干妈了吧。只是，不知道她们谁是谁的知己。
等干妈收拾完厨房，夏小荷就要带着落梅告辞。她把舅妈给她的东西留了一部分给干妈，乡下农民自己的东西，城里的确不好买。
外面这么热，你俩睡一觉再回去吧，干妈说，你租那房子，又没空调。
夏小荷不好意思说认床，换个地方，她总是很难顺利入睡。
阿姨，我要泡药水澡，落梅说，又没有干净的换洗衣服了。干妈点点头，说，那好，你俩出小区就打车回去，外面温度太高了，当心中暑。
两人道了别，往楼下走。刚下楼，就听见干妈在上面喊：小荷，等等！干妈追下楼梯，递给她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夏小荷不禁疑惑。
你妈妈临走前给我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你，都是一些珍贵的回忆，好好保存着吧，干妈微笑，留个念想。
夏小荷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自己苦寻不着的相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