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蝶
恋
（一）营救战友
天蒙蒙亮的时候，宿舍里的其他同学陆续起床去晨练了。夏露荷睁开眼，看林海棠正看着自己，又赶紧闭上眼。
哎，这夜，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短呢？前所未有的短。
她俩起床出了门，看见傅远帆已经站在宿舍外的柏树下等着了，手里提着个口袋。
你找到你同学了？林海棠问他。傅远帆点头，说，是的，找到了，聊久了，晚了点，所以，干脆就住一晚。反正，你和七妹也难得见一面。
这么善解人意，林海棠笑，女朋友教的？好像听柳迎春提起过，傅远帆和她的一个女同学有那么点事。
傅远帆摸摸头，有些尴尬：什么女朋友啊，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要什么没什么，有哪个女生看得上？
林海棠截住话头，说，哎，傅大少爷，过于谦虚等于骄傲。再说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别那么认真。
看傅远帆一脸尴尬，夏露荷赶紧说，别胡说了，我们早点走吧，耽搁一晚，我妈该担心了。
再早，也得吃了饭走啊，林海棠说，不吃饭，走那么远的路，你想晕倒在路上？你等等！我去买点早饭。
不用了，我刚买了油条，傅远帆扬扬自己手里的牛皮纸口袋，够七妹吃的了。
少吃油条，对身体不好，等会儿！林海棠说罢，噔噔噔地跑开了。
一会儿，她又急急地跑回来。
拿着，林海棠递给夏露荷一个饭盒，里面有几个热腾腾的包子，你妈不也说雷公都不打吃饭人吗？趁热吃，路上也别太赶了。
好，那我们先走了，夏露荷说，有时间回夏家湾看看吧，我妈挺念叨你的。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林海棠只好匆匆说了句：七妹，记得我给你说的话啊，不要放弃。杨志的事，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很快。
路上，傅远帆问夏露荷，林海棠都给她说什么了。
“认真复习，要有信心。”夏露荷笑，“跳出农门，让知识改变命运。”
就这个？傅远帆有些疑惑。
对啊，夏露荷点头。没说我什么？傅远帆问。夏露荷露出惊讶的样子，说，她能说你什么？你有什么不好说的？
傅远帆摇摇头，忙说，不是不是，然后就不做声了。
你怎么这么问？夏露荷把包子咽下去，问他，有点怪，感觉。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你别当真，傅远帆又递口袋给她，问她还要不要吃油条。夏露荷摆摆手，表示吃不下了。
给你侄女带回去，傅远帆把袋口折了一下。
哎，海棠说的那个同学，是不是你对象？夏露荷盯着傅远帆，是不是？
什么对象，你怎么跟林海棠一样——他的话还没说完，夏露荷就反问他了，我怎么和她一样了？她怎样，我又怎样？
傅远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
你啊，别那么紧张。你就是真和那同学谈
恋爱，我也不会去告诉别人。没人给你扣帽子，怕什么……夏露荷笑眯眯地说。
赶紧走吧，再不回去，老太太还以为你被人贩子给拐了，我还交不了差，傅远帆不搭茬，催夏露荷快走。
看傅远帆转移话题，夏露荷也不追问他的事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自己最需要关心的，是如何顺利参加考试，以鲤鱼跳龙门的
精神过关斩将，让自己的将来和夏家湾（甚至任何一处农村）不再挂钩。
希望，杨志能顺利回来。
林海棠都说了，那个管理图书室的人，以及文化局的人，以前就和她
父亲关系要好，她
父亲借书，都不用像别人那么受限制。看在父亲不在了的份上，这个薄面，应该给她的。
夏露荷和傅远帆回到夏家湾后两天，杨志也回来了，扛着一个大提包。
听说杨志回来了，夏露荷扔下手里的猪草刀，往保管室跑。夏老太太看她急忙忙的，忍不住说她：你一天疯疯癫癫的，有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夏露荷装作没听见，出了院子。
侄女儿雨薇在后面喊她，举步想跟上来，被老奶奶一把拉住，训她，你可别像小姑，疯疯癫癫，嫁人都愁人！
妈，七妹还会愁嫁人？三嫂捡起刀，接着砍猪草，等她考上大学，追求的人还不得排到涪江边去？
话别说早了，老太太叹气，那学是那么容易考上的？她又不是文曲星下凡。别到时候让整个湾里的人笑话。让她别到处跑，她倒好，还跟傅家那小子一起跑出去，你说别人不指指点点的？一点规矩都没有！早晚被她给气死！
妈，你消消气，别想太多了，现在都什么社会了？三嫂劝她，再说，七妹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你就别找堵了。
还要怎么出格？老太太还有些气哼哼的，让她看人户（看人户，方言，指相亲），东推西推，这个不好，那个不行，一点都不安分！
我觉得她会跟我们不一样，三嫂一边砍一边说，我们的命就这样了，庄稼地里刨食，锅台灶边过日子——
哎，娃儿呢，老太太问儿媳妇，不想再说小女儿的事，吃饱了？睡了？小孙子的吃喝拉撒睡都牵动着她的老神经。大儿子离得远，养的又是丫头；二儿子的孩子大多成人了；唯有自己一起生活的三儿子，头胎就是个女娃儿，老太太早愁得焦头烂额了。孩子刚生下来，第一声啼哭，就拧紧了她的眉头。眉头密布的沟壑，好歹让第二胎这个孙子给她填平点了。
三嫂点点头，睡了。老太太的那点心思，儿媳妇是一清二楚。
对了，刚才那个送信的来了，她三哥写来的，老太太突然想起兜里还揣着三儿子写来的信，掏摸出来，伸手递给儿媳妇。
雨薇踮起脚，伸手去拿老祖母手里的信。老祖母拍拍她，笑眯眯地说，薇薇乖，等你长大识字了，就可以给你妈读信写信了。
妈，你先收着吧，等七妹回来念，三嫂放好刀，用撮箕装猪草。猪像是嗅到了空气里的草味道，开始在圈里哼哼唧唧。
三嫂没有上过学，用乡亲们的俗话说，是“小字墨墨
黑，大字认不得”。
老太太把信又放进怀里，用手按了一下，看儿媳妇端着猪草进了灶房，她颠着小脚到了院墙边，望了一阵，也没看到想要看到的人影。
小孙女在一边的地上玩石子，一个人兴致勃勃的。老太太拉起她，说，乖孙，我们找你小姑去。
此时的夏露荷，正和傅远帆以及那个还没接到返城通知的刘向红听杨志说“评书”。
也就是说，你偷偷跑到那个图书馆里去找资料了，还是一个人？还没等杨志说完，夏露荷瞪大眼睛，插话说，那可是被查封了的啊，你胆子也真够大的！
要没查封，你还不会用“偷偷”这个词，杨志笑得有些得意，再说，我不一个人偷偷去，还拿着喇叭招摇过市大喊我要去偷书啊？
你都没想过后果？夏露荷说，被关在里面，叫天天不应的……
对了，我也觉得奇怪，你说，把我都关起来了，我想自己可能会被判刑的，杨志挠挠头，说，可怎么突然就把我放了呢？还允许我带走这些资料。
那是你遇到贵人了，傅远帆低头翻书，说，庆幸吧。
我想自己也是命中有贵人相助，福大命大，就是不知道那贵人是什么来头。我回家问我爸妈，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被关起来了，还以为我跑出去野了……
贵人就是海棠，刘向红在一边接口说，她托关系找的人。
海棠怎么知道我的事？杨志很惊讶。
她是不知道你的事，傅远帆依然低头翻书，也不抬眼，说，是七妹告诉她的。嗯，七妹也是你的贵人……
七妹，请受我一拜，杨志对着夏露荷弯下腰，给她作揖。
夏露荷赶紧躲开，你别折我寿，这么大礼。要谢，你以后谢海棠去吧，没她，你可要把牢底坐穿了。
杨志直起腰，认真地说，海棠，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谢谢她的。我是真的很谢谢你——为我的事，跑这么远去找海棠……
夏露荷的脸有些发烫，如果杨志真的被判刑，她的良心，会有多么不安？毕竟，他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去犯险的。不过几天不见，杨志的头发长了，面黄肌瘦，胡子拉碴的，有点像流浪汉了。
她的这些愧疚心理还没好好得以释放，就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外面唤小姑。
老太太牵着雨薇走进来。几个年轻人纷纷和她打招呼，傅远帆给她摆好了凳子，老太太摆摆手，表示不坐。
杨志伸手拉过雨薇，说，叫我，给你糖吃。雨薇看着他，没看到糖，倒看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后退了一步，拽紧老祖母衣襟，埋住了半张脸，不叫。
刘向红在一边笑了，你这模样，野人一样，把人家小姑娘吓着了。
杨志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几粒水果糖，笑眯眯地说，没骗你吧，叫我。叫我就全给你！
雨薇叫了一声“
叔叔”，却拿眼看着老祖母。夏露荷在旁边拍拍她，说，去拿吧，婆婆同意了。小丫头这才迈出步子，一把把糖都抓手里，然后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
你三哥来信了，老太太说。夏露荷明白老太太这意思是要她回家了，于是，蹲下身子，伸开双臂，雨薇乖觉地跑过来，搂着她脖子。
哎，小祖宗，你这满
嘴的糖……夏露荷偏着脑袋，抱着孩子，说，先走了，回头空了再来。
喂！你不拿本数学资料回去看啊？杨志在后面喊。
有些问题我也弄不明白，一会儿过来向你们请教请教，夏露荷说，到时来拿。
回到家，三嫂已经开始做晚饭了。老太太掏出信，递给夏露荷，说，看看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妈，三哥说，他们发工资了就给家里寄钱回来。夏露荷看完信，正想把纸叠好，老太太在一边问，有些不甘心（言情小说网：www.⒍⒐➏➒xs.CC）：没其他的了？
你们老的老小的小，要你们保重身体，以后好享福。夏露荷嘻嘻笑。
就没个正经！老太太瞪眼，把信挨着挨着给我念一遍！老太太盯着她，三嫂也看着她，夏露荷无奈，只好从头开始念。
完了？老太太有些意犹未竟，问。夏露荷点头，完了，还有个时间，是……1977年10月24日。
十月二十四，你哥的生日，老太太念叨。
哎，妈，这是阳历，不是农历，夏露荷提醒老太太。
哦。老太太沉吟一下，突然又说，我怎么觉得你没念完？
怎么没完？都念到时间了，夏露荷折叠信纸，我看你是太想三哥了，才会这么觉得……
上面那么多字，两张！老太太满脸狐疑，我看你三哥是说了你什么，你不说给我听。是不是念完？
三哥能说什么让我不告诉你的话？夏露荷又嘻嘻笑，你就放心保重身体，老了才有福享。是吧，三嫂？
三嫂点头附和，是啊，妈，只有你老人家身体好了，才是一家人的福气。
儿媳妇的话虽然有些冠冕，但却让老太太心里很是受用。大儿子离得远，二儿子分家另过，三儿媳能孝顺，比儿子孝顺更实在，都说儿好不如媳妇好，女儿好不如女婿好，就是这个理。
以后你少往保管室跑！老太太瞪着夏露荷，把水烟壶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搁，老老实实在家家里待着！
妈，我咋惹您了？夏露荷抗议。
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老太太训斥，你说你多大的人了，不怕别人闲言碎语的？以后还嫁人不嫁人？
我是去复习，问知识的！夏露荷不满了，行得直，做得正，又没干什么，谁会说？！吃饱了差不多——
七妹，给你三哥回信吧，三嫂过来说，免得他挂着，天天盼我们回信。小薇，去帮婆婆装烟丝。
夏露荷知道，这是三嫂插话来打圆场的，省得她娘儿俩又呛呛得不痛快。老太太的
精明，她再次领教了。三哥在信上说的那些关于二姐她们给自己定婆家的话，她直接跳了过去，只字未读。
三哥的心思，夏露荷是明白的。眼看着自己差不多二十多岁了，得寻个好人家，了了老太太的心愿，让她安心。
回信的时候，她告诉了三哥自己和知青备考的事。对读书，三哥应该会支持她的。这点，她心里有数。再说，她自己也想努力拼搏一把，万一跳出去了呢，不就摆脱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还愁温饱的命运了？进高中的时候，自己在班级里也不算差。要是不赶上停课，没准现在自己大学都快毕业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走出夏家湾，不用再被拖着去这个湾那个坝的相亲了。想到这样的明天，她就多了无比坚定的决心，和不竭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