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全力备考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越来越深了。立冬过后,生产队就没什么活干了。相对闲散的出工,正好让夏露荷几个人天天聚在一起复习。
数学一直是夏露荷的弱点。好在傅远帆这方面还算擅长。杨志弄来的那些资料,算是给几个人下了一场及时雨。
知道确切考试时间后,几个人更是卯足了劲。夏露荷在家基本上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三嫂一边带孩子,一边做家务;老太太也颠着小脚帮忙,用实际行动支持她复习,不再像从前那样张口闭口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小雪过后,白昼更短了。老话说,小雪大雪,烧火不歇。这意味着
黑夜更长了。
晚上,夏露荷在家点着煤油灯看书。有一晚临睡前,三嫂给夏露荷弄了两个荷包蛋,悄悄给她送进房间。
夏露荷有些发怔,三嫂催她快吃,她好把碗带出去。隔壁老太太房间里,雨薇奶声奶气的声音传过来:妈,你们在吃糖吗?三嫂大声说,哪有糖?有糖都给你吃。
我闻到糖的味道了,雨薇吧唧
嘴,说。
夏露荷笑了,这鬼灵
精。三嫂摇摇头,也笑了,说,小姑看书,你别吵吵,乖乖睡觉。雨薇答应一声,然后,压低声音问老太太:小姑吃糖的话,会给我留的……
夏露荷吃了一个,说,给雨薇吧,我吃不下了。
读书费脑子,家里又没其他补品,三嫂说,你把它都吃了,免得妈念叨。
白天,老太太在饭桌上说,读书费脑费心的,那个杨志头发都比以前少了,傅远帆也比以前瘦了。想是这样,三嫂记住了,倒不是真得了老太太口谕才给她弄这些的。
夏露荷吃完,把碗递给三嫂,说,以后别给我搞特殊了,有
鸡蛋了,给妈和雨薇她们弄点。看三嫂走到门口,夏露荷又说,以后你再给我搞特殊,弄好了我也不吃。
好吧,让妈给你弄,你该要吃了?三嫂笑,掩上门。
第二天一大早,夏露荷吃过早饭就去了保管室,有些函数问题,她想找傅远帆他们讨论一下。
保管室里,只有傅远帆一个人在桌子边坐着。刘向红前两天返城了,彻底地。
杨志还没起床?夏露荷问傅远帆,都几点了——
他有点感冒,傅远帆说,让他休息休息吧。
谁说我要休息?杨志在里间嚷嚷,我是轻伤不下火线。啊——刚说完,就接连几个喷嚏,惹得夏露荷笑了。
你还是歇着吧,别传染人,夏露荷说,然后问傅远帆,他咋感冒了?昨天还好好的。
昨晚受了凉吧,傅远帆说,今早给喝了姜汤,捂着出出汗,应该没事。说完,就翻开书,问夏露荷疑难点在哪里。
夏露荷还没开口,就听见房间门吱呀一声——杨志头上顶着一床被子出来了,还一边往耳朵上拴口罩绳子。
迎着两人的目光,杨志把被子一抄,裹紧身体,以打坐的姿势,坐稳了,说,你们继续,我旁听。
傅远帆和夏露荷面面相觑。
继续啊,杨志摆头,不继续,这是要剥夺我学习的权利吗?
傅远帆摇摇头,给夏露荷讲题。夏露荷一会儿看一眼杨志,想笑,又笑不出来。
想笑就笑吧,杨志像是看明白了她似的,说,你觉得我这样子佛不像佛,倒有点像坐月子的味道,是吧?可我也怀不了孕,除非是怀才——
哈哈哈哈哈……夏露荷再也忍不住了,用手捂着肚子,蹲下了地,半天直不起腰来。
傅远帆给杨志一拳,笑他,你啊,你——
啥事这么开心?说来分享分享!门口有个人影立着,夏露荷抬头:海棠!然后扑过去,抱住她,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们。杨志,你病了吗?林海棠取下书包,往外掏吃的,糖栗子,花生,水果糖,摆在桌子上。
我病了,他俩高兴得不行,杨志吸吸鼻子,说,你都看见了。只要我不去参考,他俩机会就大了。
你就吹吧,林海棠接着说,你一出场,诸神回避。
夏露荷挨着林海棠坐下来,连忙摆手,我可没有幸灾乐祸,他自己把我们惹笑的。林海棠坐下来,说,难得看到七妹笑得这么开心,杨志功不可没。
我不就是你们的笑——啊——杨志话没说话,又忍不住来了个二连喷,再一张口,声音也嘶哑了些。
让你好好休息,你非要跑出来旁听,傅远帆摇摇头,你倒打耙子倒在行。
古有程门立雪,今有杨志抱病求学,都能成圣贤经典啊,林海棠笑着调侃他。夏露荷抬起双臂,抱拳,表示敬仰。
海棠,革命立场要坚定,【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⑥⑥⑨⑨xsw.com】你是我这一边的,看清楚界限,杨志缩着脖子,腾出手来,在桌上抓了张草纸擤鼻涕,一边还不忘含混地说,不能敌友不分。
你俩一起长大的?傅远帆笑说,自然是一边的,那不是青梅竹马么——
哎,傅远帆,你瞎说什么?林海棠截住他的话,革命友谊,不容玷污。
革命友谊是可以升华的嘛,你看瞿秋白和杨之华,不也是个典型的例子吗?夫唱妇随,演绎出了堪称典范的革命感情,多少人景仰——傅远帆的话像是开了龙头的水,滴滴答答的没完。这倒不像一向明哲保身的作风。
我可不敢自比杨之华,庸人一个,好在有自知之明。林海棠的脸色有些不悦。这傅远帆是个什么意思?
哎,开我们的玩笑,无所谓,杨志哼哼,反正脸皮厚。她们女的,你就别开玩笑了——
你这意思,是女的开不起玩笑?夏露荷一边反击说,就你们男的心胸宽广?
七妹,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志解释说,我是说……说什么呢,杨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看傅远帆一眼,他不由叹,刚才你说我什么?对,说我擅长倒打耙子,我看不对,还是照镜子合适。
为什么?傅远帆有些不解。杨志叹口气,唉,猪八戒照镜子啊,里外不都是猪吗?
人怕出名猪怕壮,杨志,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再瘦点——夏露荷想缓和一下气氛,笑说。反正,杨志这个人,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也不知道傅远帆是不是不高兴海棠说起过他女朋友的事。
行吧,再瘦点,有点仙风道骨也行,杨志顺着说,沾点神仙气息,没准能猜出今年的考题——
妈真是眼尖,果然是海棠妹妹回来了,三嫂站在门外说。
傅远帆连忙请她进去坐,三嫂说声“不用了”,仍然站在门槛外。林海棠站起来,要拉她进来坐,三嫂摆摆手,说,老太太知道你回来了,让你中午来我们家吃饭。
那,我们走吧!夏露荷也站起来,挽住林海棠胳膊就走,撂下傅远帆和杨志,省得夹在里面费劲做和事佬。
见到林海棠,老太太满脸是笑。在她眼里,林海棠能考上师校,是传闻中的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女先生的。
中午,老太太在饭桌上决定,把家里那只有好些天不生蛋的母
鸡杀了炖汤,晚上好好招待林海棠。夏露荷的身体,也该补补。顺便,把傅远帆和那个杨志也叫来喝汤。那个刘向红也走了,没多的人。
到了傍晚,夏家湾的暮霭里,氤氲着诱人的香气。夏队长路过,隔着院墙喊:老嫂子,炖这么香,来客了啊?老太太在院里答应说,哪有什么客,自家人,两个知青娃儿。
夏队长吧嗒口旱烟,鼻子里哼一声,冷笑:哼,自家人?到底谁是自家人?!按说以前,夏家老大回来,都会给他这个三爹带点东西,孝敬孝敬,还会招待他吃饭。现在,亲儿子夏仲义都没见叫来喝口汤,还能轮到自己?
见队长走过去,老太太打了招呼,也没邀他进来坐。一只鸡,六个大人,两个孩子,再添
嘴巴,那鸡就是个鸵鸟也不经吃。
海棠,我这回的事,你找谁帮忙的?吃饭的时候,杨志问林海棠,我还疑惑呢,咋突然喊我走人了?
你这是想把牢底坐穿吗?林海棠笑,舍不得走了?
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反正都被看管起来了,索性就安心待着呗,杨志头一昂,做一个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只是,资料没搞到手,人搭进去了,又觉得窝囊。
你咋不想想法?林海棠埋怨说,不是我说你,
硬闯进去,给你个罪名,就够你在里面待一年半载的!
我求爹爹告奶奶的,杨志苦着脸,可人家就是要我拿借书条,我上哪里弄条子去?得,时间不等人,干脆豁出去算了——
还好,柳迎春认识图书馆的人,是她老师的亲戚,林海棠说,这不,找到她,又去找她老师,我又去文化局找了我爸以前的同事,托了些人。
曲线救国啊,这是,傅远帆在一边说,杨志,好好谢谢海棠。
别谢我,谢杨志吧,林海棠摆手,都是为了给你们弄复习资料。
那个柳迎春回城了?夏露荷问,多久了?
早就回了。和董成刚他们差不多的时间吧,回去就进了国企,在医务室里上班,林海棠说,工作挺清闲的,正好有更多的
精力来备考。
对了,你们如果还想要什么资料,还得去找她,她弄起来比你们方便。林海棠说,杨志回去的话,就直接去找她拿。你们几个人,还可以搞一个考前联合复习。
太远了,一来一回的,也耽搁时间,夏露荷说,只好闭门造车,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说实话,我心里都没把握。
七妹,别担心,我们把手里的资料弄懂,做熟,估计也差不多了,傅远帆安慰说,用诸葛亮的话说,咱们不宜妄自菲薄。
晚上,傅远帆和杨志吃完饭,给老太太道了谢,就回保管室去了。夏露荷要帮三嫂收拾碗筷,被三嫂挡了回去。
七妹,你去看书吧,林海棠挽了挽袖子,说,我来帮三嫂收。
老太太抱着孙子,看雨薇在剥糖纸,马上训斥说:丫头家家的,咋这么馋嘴呢?才吃了晚饭又吃!
林海棠蹲下身子,温和地说,雨薇,晚上不能吃糖,不然,牙齿会被虫子掉光光的。掉光光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了。
雨薇赶紧用手去摸牙。林海棠拿开她的手,说,晚上吃了,里面就会长虫,会咬坏牙齿的。
可小姑晚上吃糖,怎么就没掉牙?雨薇睁着大眼睛,问林海棠。
我有那么馋么?夏露荷哑然失笑,都是前几晚那两个糖水鸡蛋惹的祸!三嫂收好碗筷,说,雨薇,小姑没有吃糖,她吃糖会给你留的。
我都闻到糖的味道了,妈哄人,雨薇撇撇嘴,坚持自己的意见。夏露荷忍不住笑,上前捏了捏她的鼻子:乖乖,你这鼻子,都赶上狗了!
骗人是小狗!雨薇嘟嘴,引得夏露荷忍不住在她脸上捏一把,你啊你,别吃糖了,听话——
林海棠给雨薇包好糖纸,哄她:雨薇最乖了,我们把糖包好,明天再吃,虫子就长不了了。雨薇点头,目光却一直黏在林海棠手里的糖上。这孩子,说起糖来就没完没了。
你还真有耐心,林老师,夏露荷笑。
以后的工作不就是哄孩子吗?说好听点,是传道授业解惑,林海棠说,哎,你进屋看书去吧。待会儿洗脚了叫你。
夏露荷点了煤油灯,进屋复习去了。
林海棠帮忙收拾完了,给夏露荷拧了一把热毛巾进去,递给她。夏露荷浑然未觉,林海棠伸手过去,扶着她脑袋,说:脸。夏露荷偏过脸,任由林海棠给她擦,闭上眼,满脸的陶醉。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夏露荷脑袋里想起这句话,不由念了出来。
我倒是哪位多情小姐的丫头,你说说?林海棠白一眼,夏露荷自觉有些造次,赶紧闭了嘴,尴尬一笑。
泡个热水脚吧,晚上冷,林海棠转转眼珠,说,二爷,水都备好了。
泡完脚,林海棠上了床,夏露荷也跟着钻进被窝。
你不看书了?林海棠问。
明天接着看吧,你难得回来,咱们说说话。夏露荷想说,今晚,这样,还有什么心思看书?
还有多少天就考试了?林海棠有些生气,你还不急啊?夏露荷闷着脑袋不回答,让她更生气了,说,以后,我不回来了,免得耽搁你!
看林海棠写满脸的怒气,夏露荷跳下床去拿书。无奈,柜子离床远了点,煤油灯的光亮照不到床这边。
林海棠拿出自己带的手电筒,揿下按钮,说:看吧,我给你照着。夏露荷抬头看看蚊帐顶,又跳下床,找出一根绳子,拴在床架正中,一头系住手电筒——光亮正好照在书本上。要是一直让海棠举着,手该酸了,何况,冬天晚上的寒气,一会儿就能把人手臂冻麻。
一束圆形光亮里,夏露荷低头看书,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一边的林海棠,看了一会儿夏露荷专注的样子,又闭上眼假寐,一动不动的,生怕自己发出的响动影响了她。
12月中旬,考试时间就到了。
林海棠的书包里,躺着个崭新的笔记本。塑料封皮上,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星星点点地,迎风轻点。扉页上,是她的两行题字:披荆斩棘题名金榜如歌岁月应无悔,闻鸡起舞折桂蟾宫似水年华当有日。
这个笔记本,是她在回去托人帮杨志的时候,抽空去新华书店买的。七妹就要参加考试了,她想以这种方式来给她鼓鼓劲。看到七妹认真复习的样子,林海棠心里就觉得欣慰、踏实。如果不奋力一搏,那么,七妹这辈子,就只能任由环境改变了。想要掌握自我命运,太难。
时代的惊涛骇浪里,每个人都如同浪尖行舟,只有鼓足勇气,一往无前,劈波斩浪,驾驭好自己的命运之舟。懦弱,不作为,势必会被风浪掀翻,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