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金榜题名
小年的时候,公社传来了夏露荷和傅远帆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夏家湾沸腾了,这消息跟长了翅膀一样,很快飞遍了整个公社——夏家湾出了个女状元!
夏家大哥接到消息后,特地请假提前几天从省城赶回来,要给小妹办几桌酒席;几个姐姐接到喜讯,也纷纷回了娘家,夏家院子里空前热闹。
傅远帆考上的是省城的医科大学,夏露荷被省内一所医学院录取了。
动筷前,夏孟义代表全家人讲了几句客套话。席间,大姐二姐提起夏露荷相的那门亲事,夏孟义一边听一边皱眉头,说,大姐二姐,这事情你们就不要再提了,当初如果收了彩礼,全部退回去。对方和七妹,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合适了。
那你觉得和谁合适?二姐觉得面子被驳,有些不愉快。
二姐,这个事情,还是让妈来说话吧,夏云荷接话说,妈在,轮不到我们兄妹几个做主。
二哥夏仲义附和着说,问问妈的意思是对的。夏孟义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七妹考上——
七妹,把你的“状元帖”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夏孟义还没说完,就被夏云荷的声音压了下去,四姐五姐也跟着起哄。
拿什么?夏露荷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个姐姐指的是什么。
录取通知书,林海棠提醒她。
夏露荷跑屋里拿出通知书,递给四姐。四姐不接,说,晓得你几个姐姐都是大老粗,字认得我们,我们认不得它们。
你念给我们听,三姐说,大声点!大家都听听!几桌子客人安静下来,等着夏露荷念“状元帖”。
夏露荷捏着通知书,看着院子里几桌人,竟开不了口了。
念啊,七妹!夏志强喊,念完我们好接着喝酒!其他客人跟着起哄,夏露荷更窘迫了,通知书上熟悉得都能背下来的几行字,就是从
嘴里出不来。
七妹真是个女秀才,害口怕羞的,三嫂在一边笑,雨薇跟着喊,女秀才,女秀才——夏露荷朝着侄女扬扬手,吓她,不想小丫头叫得更欢了,弄得她的脸也有些发热。
我来吧,林海棠笑盈盈地站起来,从夏露荷手里拿过录取通知书,开始念:入学须知,在全国人民紧跟党中央战略部署,深入揭批“四人帮”的大好形势下,经过统一招生,你被录取到我校学习,我们满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表示热烈欢迎!凡我校录取的学生,毕业后都要服从党的需要,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学生来校途中,应提高革命警惕。新生报到时,必须带户口迁移证和粮油关系转移证及商品供应关系,必须每人一张,要注明原地区停止供应时间,从三月份开始由学校供应。
好!夏志强鼓掌,还是我兄弟媳妇儿能干,念得好!
志强哥,谢谢你的帮忙!夏露荷走过去,给他倒酒,堵他的话:我敬你!这夏志强,
嘴巴跟没把门的一样,瞎说什么?真让人心里别扭。
这姑娘的声音好听,就像话匣子里面人走出来了一样,夏梦荷说。
大姐,这叫普通话,夏云荷对她说。
夏梦荷点点头,这个普通话好听归好听,但说的些啥?这么多话,也没听见哪句说七妹考上了。
众人哈哈大笑。
意思是说考中了,大姐,夏孟义身体朝她前倾一点,说,学校让转粮油关系,迁户口了——
这就是说,七妹开始吃国家粮了?三姐夏云荷问夏孟义,得到肯定回答后,她一拍桌子,叉腰,说,我们老夏家又出人才了!
夏家大哥当兵后,因为有一定的文化,退伍后分配到省城铁路局工作,又被推荐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去进修过,算是夏家第一个跨出农门见过世面的人才。如今,夏露荷又考上状元,想想就让人扬眉吐气!
夏孟义挨桌倒酒,到了亲房
叔伯这一桌,首先给夏队长兄弟俩斟满。夏书记连连摆手:老大,这杯酒,首先端给你妈,她最年长,功劳也最大。
我妈那杯酒,我回来的第一顿饭就敬给她了,夏孟义笑说,三爹四爹就不要推让了。
夏家老祖坟上栽了歪柏树,发后人呐!夏队长两眼眯缝着,感慨。
七妹能有今天,要感谢三爹四爹的照顾,夏孟义不断说着客套话,三爹四爹这也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等于是在为国家选拔人才上出了一份力。还有,傅家兄弟不在,我也替他敬一杯,多亏了你们帮衬——
知青们考试,夏队长倒是没怎么阻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经地义;招工返城无望,就寄希望于考试,合情合理。能盖就盖,就当是积功德了,也免得落人话柄,说耽误谁谁前程。要是夏家老大把这些传到北京去了,事情就大了。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上。只是,没想到,林海棠这个女娃娃考上了!这一点,倒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如今,夏露荷也考上了,让他忍不住感慨,这些都是命。夏家风水好,后人该发达。夏家老爷子不过是个放牛娃儿,跟着地主家的孩子认得几个字,一样穷了一辈子,儿女辈倒还算中用,没上过学的,在农村都是一把好手,书读得多点的,跳出了农门;傅家成分高,几次被抄家,到头来什么都没保住,单单剩了一个傅远帆。眼看着这一脉也没了出头日子,谁承想又能考大学了。人这一辈子,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傅家那娃怎么没来?夏队长问。
去同学家了,老太太说,通知书还在我们这里,年过完了会回来拿。
我看这娃,和七妹比较般配,夏队长说,都是大学生了,门当户对的。
是不错,夏孟义接话说,看我妈的意思。
知根知底,老嫂子也放心。七妹中了状元,再成这桩亲事,那是喜上加喜啊,夏队长打个哈哈,我今天可以做个现成的媒人!
老太太还没表态,“哐”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林海棠的碗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她有些尴尬,赶紧弯腰去捡碎碗片。
别动!我去拿扫把。夏露荷站起来,去屋檐下找扫把和撮箕。
过年摔碗,碎碎(岁岁)平安,夏书记挥手,大声说,好兆头!好兆头!
等夏露荷打扫完碎片,发现林海棠的手指渗出了血珠。哎,流血了!夏露荷喊,叫你不要动不要动,这下好了——
没事,你别大惊小怪的,林海棠看看众人,低声说。
妈,大哥拿回来的白药,你搁哪里的?夏露荷不理她,问老太太。
里屋柜子里,挨针线箩旁边那个空罐子里,老太太说,去拿吧,别把我针线弄
乱了。平时让你拿根针都费劲,鞋不会做,衣服不会补……
老太太还在絮叨,夏露荷已经跑进了屋。
要是在过去,要看女红,我看七妹都难得找到好人家,大姐说,还有那双脚——
七妹的手以后就拿手术刀了,夏孟义说,不用拿针线了。再说,大姐,早就不缠足了,封建余孽害死人!
夏露荷倒腾一阵,找到药,又从针线筐里找出口罩,拆开,撕成条状,往林海棠伤口上倒了点白药药末,然后一层一层小心缠好。
怎么样,还痛不痛?夏露荷看着林海棠,问。林海棠摇摇头,又扬扬手,笑,表示很满意。
七妹,你这个包得比外面的医生还好,三嫂笑,天生是学医的料。
我这就当提前实习了,夏露荷挠挠头,笑,免得以后见了血刺呼啦的就犯晕。
说话间,来道贺的亲房
叔伯吃完饭,纷纷和老太太及夏家人道谢。夏孟义把客人一一送到院门外。
到公社来,就不要客气了,来家里吃饭,都自家人,不要见外,夏书记对夏家人说,眼睛看向林海棠,提高声音,春节期间,公社科技馆安排了电影,年轻人都去看看,过个热闹年!
七妹和林姑娘你们去看电影吧,买不到票,可以找你四爹,夏队长在一边说,到时候让志强哥用拖拉机送你们去!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⑼⑼⑹⑼xs.com】emsp;林海棠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夏露荷眼睛盯着林海棠的手,也没听他们的客套。
夏孟义喊她,七妹,四爹跟你说话呢!
夏露荷“啊”一声,回过神来,赶紧说,那,谢谢四爹了!
不谢不谢!夏书记满脸微笑,七妹鲤鱼跃农门,咱们夏家人都以你为荣,欢迎你们随时来家里耍,你志军哥转业批下来了,明天就到家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耍,有话说。
下午,各个姐姐也都回了各自的家。夏孟义没有带妻小回老家,呆了两天后,又给老母亲道了别,回了省城,家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全家齐聚,庆贺七妹考中,唯有小儿子不在家,老太太便要夏露荷给夏季义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夏露荷铺开信笺纸,按照老太太吩咐的,给三哥写信。雨薇跑过来,伸手抓她的钢笔。三嫂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拍她一下,说,你早点接小姑的班!等小姑去读大学,家里连个读信的人都没有了。
三嫂,你要给三哥说点什么?夏露荷一边写,一边问嫂子。
哎,没什么说的,我和孩子都好,让他别担心家里,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太节约了,三嫂说,要吃饱,少抽烟,身体要紧,别让我们挂念。
林海棠在一边笑起来,说,三嫂这样的话,可以写成情书了,质朴,但温暖感人。三嫂可不知道啥是情书,这说法,她听了得懵,夏露荷乐了。
情书是什么?果然,三嫂问林海棠。
情书啊,就是——七妹写的这些,这个也算情书,林海棠指指夏露荷手下压着的信笺。
我也要写情书!我也要写情书!雨薇跳着拍手嚷,老太太拉住她,说,等你会认字了再写吧,小祖宗!
林海棠和夏露荷相视而笑。
第二天,趁着去给三哥寄信,夏露荷想,不如和林海棠去公社看电影。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不巧,她俩到的时候,票只有一张了。打道——回府!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对视一眼,笑了。
旁边几个小青年见状,围了过来:妹子,要票吗?跟哥哥去,哥哥有!
她俩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青年认出林海棠来:咦,这不是夏志军那个对象吗?那个演喜儿的,啧啧,夏志军这小子仗着他老子是书记,霸占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真他妈艳福不浅啊——
小青年们一阵哄笑。
一群无赖!林海棠正待发作,不想夏露荷一把将自己拉到身后,直直地瞪着眼,咬牙,一字一顿喊:滚——开!
小丫头想打架是吧?带头的小青年撸撸衣袖,朝地上吐口痰,挑衅似勾动食指,说,来,让老子看看你黄毛长全没有!
夏露荷攥紧拳头,血液一下冲上头顶,骂:臭流氓!
对方的手掌忽然挥了过来,夏露荷本能地略偏了偏头,但还是被打中了下巴。从小到大,自己可从没有受过气,挨过打。这一巴掌,让夏露荷像蘸满油的火把,被火星点着了,腾地燃了起来。
她嗷嗷叫着,扑了过去,对着带头的小青年又踹又踢,完全没有留余力。几个小青年赶紧上来拉架,林海棠见状,怕夏露荷吃亏,也冲了上去,连抓带扯的。
很快,场面
乱作一团。卖票的见状,朝着街上大喊,打架了!打架了!快叫民兵!
住手!猛听得一声大吼,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一手抓住一个小青年胳膊。
见是夏志军,夏露荷喊:志军哥,他们骂你!快揍他们!夏志军一听,手一搡一甩,把两人给重重地摔到在地。其余人见状,连忙停了手。
你们上啊!地上两个小青年爬起来,招呼同伙。
上吧!夏志军拉开架势,正好我手痒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认出他,很快赔笑说,误会,误会,真的是个误会!
林海棠悄悄拉拉夏露荷,夏露荷会意,对夏志军说:志军哥,把他们都关起来!好好治治!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
你们吃完饭再回去吧,见她俩要走,夏志军忙说,吃完饭我请你们看电影——
改天吧,我们先回去了,我妈还等着呢,夏露荷拉着林海棠,跑下科技馆的台阶,顺着旁边的小路往回走。
路上,林海棠给她仔细把凌乱的头发弄齐整,看着她的下巴:痛不痛?夏露荷满不在乎地摇头,没事,没事!
回家你妈得念了,林海棠皱眉。幺儿幺女命心肝,下巴上那么明显的淤青,老太太不追着问才怪。
果然,到家后,老太太一眼看见她的下巴,问:你下巴怎么了?
急着回来,跌了个跟头,磕的,她连忙搪塞,哎呀,都跑饿了,三嫂今晚多下点面条。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海棠问夏露荷,傅远帆是不是去上次那个同学家里了。夏露荷回答说不知道,傅远帆走的时候打了个招呼,至于去哪个同学那里,他没有说,夏家人也没有问。只是,老太太让他在家里过年,他也没推辞。可能会回来过吧。
你真不关心他到底去哪里?啥时候回来?林海棠问。
他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关心?夏露荷有些惊讶地说,你当他是谁啊?
你没看见夏队长都给你们保媒了啊?你妈也像是有这个心思,林海棠说,谁都觉得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三爹这个人,谁都想撮合!夏露荷打断说,就差给他头上戴朵花脸上涂点脂粉了,真当自己是媒婆了,闲得没事乱点鸳鸯谱……
夏露荷心里想,想当初,他还让自己劝和林海棠与夏志军来着,开出那个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诱人条件。要是真贪那个名额,腆着脸给海棠说这事,海棠会怎么想?
她的心里,想起这事,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能坚守住自己,庆幸海棠考上了师校。如果没有考上,等待海棠的,会是什么?如果自己没有拼命复习,没有考上大学,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夏志军他爸那天走的时候还那样看海棠,可气的是夏志强,还喊什么兄弟媳妇儿!
她想的这些,躺在身边的林海棠,一无所知。
你下巴还疼不?林海棠伸手摸一下,我看着就觉得疼。夏露荷毫不犹豫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的举动,还有打架时那狠劲,让她既感动,又吃惊。一向斯斯文文腼腆害羞的七妹,竟然这样疯狂!
没事!倒是你,手还没好呢,逞什么能耐……夏露荷嘀咕。
“真够冷的,这天,”林海棠笑,不接她的话,蜷缩着四肢,嘴里嘶嘶地吸气,“都快立春了,还这么冷,真是——”
夏露荷听她喊冷,就说,你往我这边靠一点。
林海棠往夏露荷身边挤了过来,伸出手,帮她掖被子;夏露荷也伸出手,帮她掖被角。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顿时觉得身心都暖了。
嗅着熟悉的味道,伴着温热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很快,夏露荷感觉浑身热起来,她正犹疑着,林海棠软软的嘴唇贴了上来,轻轻吻住了她。
她脑子里轰的一下,跟潮水洗过的沙滩一样,成了一片空白,只是不自觉地回应对方,翻身压了上去,手也不听使唤地钻进了林海棠的秋衣,开始揉捏。林海棠低低哼了两声,又努力克制住了。
月亮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外面不断地传来狗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