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听说我有女朋友后,
父亲的
精神状态异常好,话多了,笑也多了,见到别人也能挺起腰杆了,有事没事总想插问一句我女朋友的情况。
两天后,我和姐姐带着
父亲去肿瘤医院再做了一次系统检查,顺便也带上了母亲。结果是母亲一切都好,可父亲的情况比预想的还差。他的腹部出现了少量积水,转移情况颇严重,已经没有手术的希望,医院拒绝接收。
为了不被父母亲识破,也怕父亲遭不起那份罪,最终我们没做胃镜检查。肝部的几处癌变已足够宣判他的死刑了。
回到家,姐姐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偏方,武断地给北京一家据说特别有效的所谓药厂汇了钱,四天后收到了二十天的药,资费一万多。
父亲吃了两天药,脚和小腿出现了水肿,吓得我们赶紧停下来,一万多的药就那么白白扔掉了。
姐姐又听说某地有个老太太专治癌症,催我带父亲一起去,这一次我没有立刻答应。
这个时候,母亲有些察觉了。农村有句土谚,“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说男的脚肿,女的脑肿,都不是什么好病。
怕母亲和父亲一起揣摩,给父亲增加心理压力不说,万一堪破玄机就不妙了,毕竟我们不能做到滴水不漏。母亲心细,而且很聪明。一个傍晚,饭后陪母亲散步的时候,我一点点将父亲得病的消息透漏给了母亲。母亲心里早已经有数了,反应还算平静,看上去能够接受。
父亲母亲那个年代的人,经历过十年动
乱,经历过贫穷,经历过挨饿,经历过的苦难是我们无法理解更难以触及的,使得他们在面对生活的时候比我们更坚强。
在父亲还看不出太多异常的那几天里,我一边和姐姐秘密研究着办法,一边尽我所能弥补着这些年来亏欠对父亲的孝敬。
白天,我会看着父亲,以免他闲不住干活,他到哪我就到哪,就像小时候跟屁虫一样跟在奶奶的身后;变着法的给他做爱吃的饭;我买电脑,嫂子接了网线,给父亲播他爱看的二人转;吃过晚饭,我给父亲张罗麻将局,一趟一趟给他送水送药送吃的,局散后再接他回家;睡觉前,我会为他和母亲打好洗脚水,然后再给他和母亲按摩。
我紧紧抓着不知道还有多久就会轰然而去的时间,紧紧抓着一再忽视和错过的父子缘分,每时每刻都在默默祈祷,希望老天垂怜,奇迹出现。
然而,一个星期不到,情况严重了。父亲开始感到没有力气,行动困难,肝区位置出现了一个明显的
硬块,疼痛加重,到了晚上腹胀得厉害,很多菜都不能再吃了。
肝癌,癌中之王,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夺取一个健康的生命。
父亲一卧病,消息很快传出,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我生怕来人说漏了
嘴,时刻守在父亲身旁。
母亲朋友的亲家母,前些年得了白血病,在一个中医那里吃药治好了,现在已经能下地干活。母亲的朋友建议我们去那个中医处抓药。
开始时,我有些拒绝,因为据说这个中医对于绝症病人下药很猛,药引子皆是些红矾、砒霜之类的。但禁不住母亲和姐姐的执着,况且也没有更好的其他办法。
我和姐姐、姐夫带着父亲的检查报告找到了那个医生,抓了千把块钱的药,中医说第一次先吃一副看看,如果没有副作用再加大剂量。药引子不是红矾也不是砒霜,而是狍子角。
如果放在二三十年前,山里还能看到不少狍子,狍子角好弄得多,可现在原始林木被大肆砍伐,山已经秃了,多少年都没听说谁猎到过狍子,而且狍子不能养殖,去哪里弄那么多狍子角?
可是,姐夫却弄到了,七只,而且没花钱。姐夫还弄到了入药的人参,虽然不是野生的,却也是林中自然生长的十年参,据说一棵就能值不少钱,而姐夫弄来了十几棵,都是趁冻从山上新挖出来的。
中药起效慢,看是看不出来的,但父亲接连吃了近一个月药,肝区的肿块明显软化。那个中医的连桥三年前就得的肝癌,已经到了最末期,疼得嗷嗷叫,他就是在连桥的身上试出的这幅药方,救了他连桥,至今还活着。
如果不发生后来的事,如果父亲一直坚持吃药,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可是,一个月后,姐夫突然病倒了。
姐夫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这些年,他对我父母的照顾是我和哥哥比拟不了的。姐夫有力气能干活,深得父亲的喜爱。我常说,姐夫才更像父亲的儿子,无论脾气秉性,还是思想境界。我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更像一对父子。
父亲病后,姐姐整日价哭,姐夫心疼得扛不了,再加上姐夫本来就孝顺,对我父亲更是了不得地护着,一个月来,他不仅要忙自己的一大摊子,还要东奔西跑为父亲求医问药,急火攻心之下,患上了急性脑血栓。他才刚刚四十出头。
如果父亲的病用山倒来形容,那么姐夫的病就是天塌了。
姐夫的病来得非常急,发现手麻脚麻的时候,他还在开车,正去给父亲抓药的路上,两个小时不到,便整个半边身子瘫痪。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吃一片药,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头强壮的公牛。
姐夫一倒,我失去了仅有的唯一的支撑。
送姐夫去医院的那天,我真的急了,一个人把一百八十多斤公牛一样的姐夫背进医院。
检查结果不乐观,姐夫的左脑大面积堵塞,不无可能终生瘫痪。
怕发生脑出血情况,第一夜需要二十四小时看护。直到天快亮了,来了其他亲属,姐姐才去走廊上的沙发上歪了一会,而我则一夜没敢合眼,就那么盯盯看着姐夫,思绪万千。
黎明将至,医院里渐渐安静下来,当透过玻璃窗看到歪在沙发上可怜的姐姐,身与心的疲惫和心疼冲破了我本就脆弱的武装,我感到胸膛里浊浪翻滚,坐在姐夫床边,我抑制不住哽咽出声。
我不知道上天这样安排的最终意图是什么,但那一刻,我决定承受,决定承担,也必须承受,必须承担。因为,就连唯一可以挡在我身前的姐夫也倒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我和姐姐都像温室中的花朵,没有经历过如此猛烈的风雨,之前所有的彷徨所有的无助所有的绝望都被父亲挡下了,是他撑起了一片晴天,默默地承受着承担着生活赋予我们一家人的各种苦难。
父爱如山!
可是现在,父亲老了,病了,当狂风疾劲,暴雨如倾,身前再也没人遮挡的时候,我不得不挺起瘦弱的脊梁,迎受着风雨,站得笔直。因为在我身后,还有即将承受不起的母亲和姐姐,还有姐姐身下两个尚不能自立的儿女。
我开始学着像个男人一样思考问题,首先给予了姐姐巨大的
精神支撑。我这样告诉姐姐,半年之后,姐夫一定会好好地站起来的,那时我们再回头看看现在,并不算什么,只是一个过程而已,即使姐夫真的站不起来了,还有我,两个孩子我不会看着不管的。
安抚住姐姐,等姐夫转到了住院病房,我急急忙忙往家赶。父亲的药马上没了,不能耽搁他用药。而且母亲也需要安抚。
那一天,坐公交到车站的一个小时路程里,我几次迷糊过去,而我的座位让给了一个老人,我就那么抱了一根柱子站着,一次次睡着,一次次猛醒。
回到家,母亲也是一夜没睡,哭嚎不止。姐夫就像母亲的眼珠一样,备受她的疼爱,姐夫一下子病成这样,母亲真的难以接受。
母亲自从得了脑腔梗之后,想问题爱钻牛角尖,思维转换慢,认准了一件事就很难出来,极不容易劝说,最后我只好对她采取镇压的方式。
趁父亲上厕所的空当,我以非常严厉的口吻细数目前需要面对的状况,哀求母亲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帮我承受一些。在我的呵斥及哀恳下,母亲渐渐意识到了目前她最需要关心最需要呵护和保护的人是我,她最【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⁹₆⁹xs.com】爱的儿子。
在这样巨大的打击和压力下,谁也不能预料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是我。
自从父亲病后,我的肝区也常常感到疼。肝癌是有遗传性的,谁又知道父亲的这个基因传没传给我?
日间呵斥母亲的态度让我内疚了好久。夜里,我牵着母亲的手,在祈祷目前健康长寿中流着泪睡去。
第二天,我一个人去给父亲抓了药,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姐夫的个性跟父亲很像,是我最厌烦的类型,平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水火不容,尽管我一直非常感谢姐夫把我父母和姐姐照顾得很好,尽管姐夫背地里常常以我为荣,但我们只要在一起,肯定闹得不欢而散。
可姐夫病后,他一刻也离不开我,上厕所的工夫也要问好几次。
而家里的父亲也离不开我。嫂子常说,我一走父亲的病就严重,回去就好很多。
然而,在父亲和姐夫之间,我选择了姐夫。音符姐夫太可怜了。父亲得的是绝症,姐夫却能够好转,最主要的是姐姐当下急需帮助,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承担这么重的压力,如果她再倒下了,后果不堪设想。家里还有母亲和嫂子,能够照顾好父亲。哥哥没什么本事,更没什么主意,帮不上什么忙,况且姐夫的工地也离不开他。
在伺候姐夫的半个月里,我给姐夫擦大便,接小便,白天陪他说话逗他开心,晚上一整夜一整夜地看着他,帮他翻身,给他纠正瘫痪的手脚位置,为他按摩,无论他怎么发火,说多难听的话,我总是对他笑脸迎对,满足他一切能满足的要求。
那半个月,我用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来回报姐夫多年照顾我父母的恩情,虽然只是万分之一。
半个月后,姐夫能下地了,我们如期出院。医生说,姐夫恢复的特别好,一是因为姐夫本身的体质好,再就是我们照顾的好。
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只回过一次城市里的家,与大宝分离的天数打破了十年中的最高记录。
那时,我已经顾不得他了,甚至没有时间想他,把他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