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丁世在家吗?”谁会来找我呢?
“章文?……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进来吧!”我这副样子,看着太显邋遢:光着膀子,穿一大
裤头,踢拉着拖鞋。况且,家里破烂烂的:老四合院,坐西朝东,东南西三面土坯青瓦房,北面红砖平房。入眼,就是一幅败破之相:苔藓覆盖了整个瓦房定,一片墨绿,其间枯黄高耸的是几丛狗尾草;劈墙的石灰耐不住岁月,落了大半个墙,露出原本和进泥的金黄麦秸,几棵杂草溜着墙脚顽强;砖铺的路面,断裂残缺,凹凸起伏;年代最近的三间平房也有些许风化,半旧不新的。
任何人到一个新环境都会忍不住地打量,他不过是很有涵养,没那么明显罢了。幸好,上了高中之后,每次回家都会将院子屋子大致打扫一遍,没平时那么
乱。
“我打电话问的小朵,……哎,你们家狗……”狗刚从外面窜回来,正上下左右围着他嗅。
“过来,过来,你这死狗。”费力地拽住它的脖圈,往外拉,“出去,到外面玩去!”终于,它又一溜烟儿地消失了。
“你们家狗还不错,只是闻了闻,也没叫。”
“整天在街上溜达,见得人多了,自然就不怕生。狗是一被栓,就上火气,那样容易咬人。我妈她养狗是从来都不栓的,她走哪儿,狗跟哪儿。不过,只要家里一有外人,它不管在哪儿,立马就窜回来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知道的。进屋吧,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沏杯茶。……给遥控,现在没什么看的,不过你还是换台看看了。”
“茶不用了,咱出去玩吧,呆在家里太闷了。”
“也好。”估计暖水壶里也没水了,还得烧;茶杯在橱柜里放置了许久,落了层灰,也得洗。出去,倒把什么事都给省了。
将椅背上的背心,拎起来,套头穿上,关了电视,随他出了客厅。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已经从家里走到了田野里,而田野又空旷无际,似乎只能漫无目标地游走。幸好,家离公路只有二十多米,公路对面就是田野。
“随便走走。”声音象是从远方飘来,丢了生气。突然之间,感觉他象变了个人,如大海边上的灯塔,离我好远,沉默,忧郁,孑然。
离开了人群,天地静了下来:风声可听,呼啸而过,奔游向远方,路上一溜烟儿留下;落叶之声可听,好似树生于身,叶落于心,“嗤……”滑翔着飘落,在大地上。天空很高,很大,很蓝,只有西半空一枚太阳。地面很亮,很空,很辽阔,两人行走于一行白杨之下,只是不比两只蚂蚁渺小。
“我好想大叫。”终于在河堤的一处拐角,他说话了。
“心里不舒服的话,就大声发泄出来。……我们爬到堤上,那样声音飘得更远!”望着他的不快,心情也变得沉郁,透不过气。
“啊……啊……啊……”叫声是心痛,委屈,愤怒以及声嘶力竭。风带走,充斥了整个天地。然而,只有我听见,可我也只能置若罔闻,沉默不语,默默地为他揪心。
好久,他的目光从远方回来。已然平静。“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沿着那边的水渠,到河边转转吧!”
“行,从这儿下去吗?……那得把鞋脱了,土太松,会灌进鞋里的。再说,赤脚踩着,舒服点。”
大地是生命之源,亲近她,万物便会重生,获得关怀,力量以及爱。人的鞋,隔开了与她的肌肤之亲,感受不到她的温度,聆听不到她的呼吸,体验不到生命原本的坎坷,变得脆弱,浮漂,容易迷失自己。清凉松软的泥土,沁润着的不仅是一双脚,还有与之相连的心,降下心中的燥火,重新为之注入生命的力量,勇气以及本真,回归平凡,回归自己。
“舒服吗?”他在前面走,被阳光镀了一身金黄。步伐不似最初那般无力,迷
乱,开始(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了坚定。
“舒服,凉凉的。”
“要不要,躺下来,感受一下大地,休息一会儿?”
“好啊!”
并肩躺在秋播刚刚翻新的泥土上,闻着温热潮湿的泥土芬芳,身下却是一片清凉。
人躺下,才察觉到自己有多矮。这一刻,好似一颗小草,刚钻出土壤,有了灵识,睁开眼:原来,天空看起来是圆的,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么高。闭上眼:感觉到身下大地的呼吸,平稳,悠长,随着她呼吸的吞吐,仿佛从此地漂移传送至了另一个地方。她的呼吸是股暗流,在这个地方消失,在另外一个地方出现。
望久了那一动不动高远的天空,突然期待掉下个东西,砸向自己,至于是躲避,还是采取其他应对措施,没想过,也想不出来。懒懒的人,懒懒的,懒懒的……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卧在天边。身下褐色的土壤,无际,空旷;田间的小路上一堆一堆的秸秆,凌乱,枯黄;大地犹如刚开天一般,苍茫,凄凉。唯有不远处,河堤上的一行树,绿亮,迎着晚风,枝叶飒飒作响。
“醒醒,起来了。”他笔直地躺着,双手交叉抄在腋下,面上一片平静。
单纯地睁开眼,露出陌生的目光,似乎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约莫过了半分钟,他才眨了一下眼睛,认出是我,“也睡死过去了啊,咱俩真能,躺在地里,睡着了。”
“哎呀,真舒服,就是背上太凉了。”话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才缓慢地从地上坐起来,活动肩周,捶捶腿。
“天儿都这个时候了,河边是不能去了。回家吧。”
“怎么不能去,明早去了:七点半,就在河堤拐角那儿碰面。”
“行啊。”
回去的路上,他都还迷迷糊糊的。不放心,怕他“咚”一声,栽到路边睡着了,就护送他回家。原来,他家离我家挺近的,约莫五六百米的距离,也是在公路边,不过他家是在田野这一面。把他送到离家二十米的地方,看着他进门,我才转身回家。
我这个人,做惯了学生,连睡懒觉都不会了。在家,最迟早晨七点就醒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起来得更早,睡前只要想一下第二天早晨该几点起床,到时候就自动醒了。昨晚,想着六点半起床比较合适,可今早六点十分就醒了。天才蒙蒙亮,可没办法,起床,先把院里上窜下跳的狗放开,让它出门溜达一圈,后洗脸刷牙,再扫院子洒水。最后没事,浇浇花喂喂鱼。
终于,七点了,天也明了,白亮白亮的,崭新,清晰得如同第一眼看见世界。
初秋的日头,红彤彤的,随着我的步伐一同起伏跳跃。远远地就望见了他,一件白色的单褂,灰色
短裤,白色球袜球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如石雕一样,面朝东方,一脸肃穆。
“我在家早就起了,怕到了你没来,就等到七点才出门。没想到你比我来的还早。……哦,在听收音机啊,我说你怎么坐着动也不动。”
“出门没吃早饭吧,给你带着呢。”一兜白胖白胖的包子递了过来。
“一块吃啊。”
“我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谢谢啊!……咱们走吧,路上边听音乐边吃。”
“还是在这先歇会儿吧,你衬衣都跑湿了。在这儿吃,顺便下下汗。”拍拍身边一块干净的地儿,示意我坐下。
“走吧,还沿着昨天下午那条路走。”我刚解决包子,还想陪他在坐着休息会儿呢,熟料他却开口了。
“早晨露水大,走水渠,边上的草太多,鞋都给沾湿沾脏了。光脚又有可能被划伤。还是顺着大路走了。”
“也好……天开始热了,咱们就走着去。”
“我感觉你好像很不开心啊。”揣摩了好久,最终还是问了。
“也没有不开心。或许是平时太累了,突然之间,就容易郁闷。”
“那现在还郁闷吗?”
“已经好多了……你以前来河边,都是去哪一段玩啊?”
“我一般都是在刘家庄那一段。我外公家就在刘家庄,通常去他那里,就会到附近河边玩玩。”河畔独立着一处白桦
林,之间若隐若现的村庄,就是刘家庄。
“我平常去的都是渡船的那一段。那里河滩上,沙子多。平常去都是躺那儿看会儿书,听听音乐,晒晒太阳。”
“哦,我一般到河边,都是要逮鱼啊,挖茅草啊。”说出来之后,意识到跟他挺不搭的。
“我们这一块有茅草,我怎么不知道呢。在哪里啊?”
“刘家庄旁边有个果园,你知道不?旁边荒着的,就是那片茅草地。”
“这个时候,茅草的根还能吃吗?”
“不清楚。我从来都是什么时候闲了,想起来了,到那里转转,挖一些茅草。……也从没想过什么时候不能吃。……估计一年四季,都能吃吧?”
“咱俩现在去看看吧,要是尝尝能吃,就挖一些回家泡茶?”
“行啊,反正也没其他事。”
一大早上,一片五十来米长,十多米宽的茅草丛里,两个小伙子蹲在其中,听着收音机里飘出的音乐,用树枝刨着茅草根。累了,从灰白色的茅草丛中起身探出头来,享受享受风吹,陶醉一会儿秋韵。
将近中午的时候,沙滩上摆了一堆洗干净的白生生的茅草根,旁边扔着衣服。河里水花四溅,笑声一片。
正如他自己所言,只是郁闷了两天,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心情都还不错。在学校,一块吃饭,锻炼。周末,到在旭家,三人打牌,下象棋;在河滩上睡觉,看书,听音乐。这个周末,两人约定去捕鱼。
准备工作就绪:将家里废弃的窗纱找出来,拍打干净,用针缝成一个小袋子,袋口钉在一个四方的支架上,再提一个红色小桶。
在老地方碰面,两人便顶着太阳,向河边进发。到了之后,向西沿着河岸进行地毯式搜索。终于,在一个半小时后,于一片高低起伏的草地中间,发现了一洼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水坑。周围野草丰茂,本身的固水量很高,对水坑里的水没有大量地吸收,再者,腹地低于河面,水消逝得较为缓慢。
水相当清澈,底层的泥沙都是立体地呈现在眼前。水面无一丝涟漪,静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半坡上的我们。
“水这么清,有鱼吗?”章文的疑问,估计是由“水至清,则无鱼”而来。
“你小时候没逮过鱼吗?鱼都是藏在泥沙里的。别看水清。脱衣服,咱俩下去淌上几圈,把水搅浑了,鱼自然就游上来了。到时用手都能捧得到。”
“真的还是假的?”
“放心吧。小时候,我隔壁的三
叔带我们一群小孩去这种水坑里逮鱼,用的就是这招。……这个坑也不深,我们穿着内
裤下去。万一过会儿,放羊的路过,也不难堪。”
两个人,四条腿“扑通扑通”地在坑里来回跑了五六圈,累得腿都软了。刚在岸上休息不到两分钟,鱼一尾接一尾地就浮在水面上呼吸了。
“拿家伙,准备收鱼!”
我拿着网兜,他拎着水桶,并肩将水面的鱼一网一网地收入水桶中,鱼大部分是头镶金线的青鱼,有的食指般长,有的巴掌般长。忙了十多分,水面的鱼悉数收进,正准备上岸休息。突然,感到脚下东西一滑,跑了。“你感觉到了吗?”
“刚才好象有东西碰到我腿上了,……会不会是蛇啊?”他一脸惊恐地问我。
“哪会是蛇,是一条大鱼!”
“要万一是蛇呢?”
“是蛇也要把它捉上来。咱们这里的蛇统统都没有毒。再说,我刚才踩着的时候,感觉很粗的。要蛇也是蟒蛇。……现在先休息二十分钟,是蛇的话,这二十分钟内肯定要出来透气的。要是没什么动静,刚才的就是条鱼。”
“那么大的一条条鱼逮回去干什么啊,你喜欢吃鱼吗?”
“不喜欢。”
“不喜欢,咱就不逮了,捉这些小的是回家养的。这些小的就已经很多了,我还想往河里放一部分呢。”
“真的吗?”
“嗯。休息一会儿,过去放一部分吧?”
“行,你说了算。”
天空的云,条条的絮状,浮着不动,犹如时间静止了一般。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秋叶。”他淡然得如一阵风,轻轻地飘出了这样一句话。
“恩?”身后仿佛有堵墙,一只手诡异地穿墙而过,拽住我后心,猛拉撞到墙上。
“我们约好了高中就公开的,可一直纠缠不休的莫凡也跟了过来,她谁也不想伤害。”语气平静得象是在在谈述别人,“我初一就认识秋叶了,初三又同在一个班,那时我就告诉她:我很喜欢她。她说太早了,影响学习。初四,突然莫凡就闯了进来……人家追求,她也不拒绝,始终笑着。现在他们两个又一个班……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所措,他对秋叶的爱,于我是那么突然,摆在那里,我脑子不会动了。
“咱们走吧!”
我机械地拎起水桶,第一次走在了他前面。一路无语,各自回家了。
那晚我坐了个决定:以后离他远远的。
返校,我一个人乘的公车。老远从教室窗户里见他来找我,立马离开现场。就这么了三四天,突然晚上在操场上碰见了他。其实,我的视线一直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我清楚自己一下子放不开他,允许有个过渡期。他来找我,我便上厕所或者上下楼溜达一圈:目视他从食堂打饭回来,才从宿舍窗户挪身,过一小会儿,下去打饭;晚上,藏在梧桐数影中,见他锻炼离去后,才到双杠那儿锻炼……
“怎么,锻炼来得这么晚?”他凭空从身后出现,眼神中多了某种陌生的东西。
我一时气馁,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想考试超过你,当然要加把劲儿了。”
“劳逸结合,才能出效率。”
“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支点,才能成功。”对他,我第一次这么倔强。
“你进步了不少。你炼吧,我在这儿歇会儿。”他躺到旁边的石凳上,遥望着蓝蓝的夜空,静穆得呼吸都消失了。
他在一侧,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秒欣喜,下一妙淡漠,挣扎,最终还是排斥了欣喜,心回到原本的位置。草草完成每日额定的健身任务,同他一起回宿舍。在三楼楼梯口,听他说了一句:努力,争取超越我。我便继续上楼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有很多不甘,但最后还是决绝,只是熬了大半个夜,月升到了正中,照亮了寰宇,繁多的星隐去了身影。
果真,他第二天没有再来找我。此后的几天,我依然目光追随。可他就象个陌生人般,在校园里来去匆匆,神色淡然,消失了悲喜。感觉自己做对了,可猛然之间好委屈,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