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整天，我都在找机会翻看
父亲的遗像，但是母亲一直没有外出。直到傍晚，有个婶婶找母亲有事，我才趁机将相框拿在手里。翻过来的一霎那，令我自己很吃惊，不象概念中的遗像，庄重，和蔼，竟然是模糊的，并且是年轻时候的
父亲，头发凌
乱，笑容有些不自然。原来先前的那一瞥，父亲的面容是自己潜意识里勾勒出来的。一阵心酸萦绕在心头，将父亲的遗像摆正，我正正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听母亲说，我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去世时，脸痛得走形变色，根本不上相，然而，父亲生前又是好多年没照相了，最后选了一张他们年轻时去西安旅游的照片，将照片扫秒到电脑上，之后截下父亲的头像，放大，故此这么模糊。
晚上，几个朋友
硬拉着我出去喝酒，推辞不掉，只好跟着去了。人喝了个半醉，稍微有些飘飘的，大家就散伙回家了。我到家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心里游荡着一种莫名的轻松，好像什么都放开，没有了，只是傻傻的乐。屋里
黑得很清晰，好似我的眼力增强了好多倍，居然连桌面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刚一抹掉眼镜，就又什么也看不清了，忍不住自嘲干笑了两声。正准备起身喝水，桌子上有个红点亮了，紧随着电话铃响了。
“喂，找谁！”话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乐，象是另外一个人的口气。
“丁世，是你吗？”声音极度耳熟，虽然半年没有联系，我还是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杨东海。
“是，东海啊！”
“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了呢？……你怎么了？有点不对劲啊！”
“没什么事啊。喝了点酒，轻飘飘的，感觉特别好！”
“没吐吧，快喝点水，压压劲儿。”
“哪会吐啊，顶多就是个半醉。我正要喝水呢，你电话来了。”我摸到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听见了没？”
“听见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星期前同学聚会怎么没见你。”
“大年初一我才到的家。”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我都不打算回来了，家里有事，就回来了！”
“半年没见你了，不知道你小子现在怎么样？”
“就是
黑了点，还那样！”
“……我也没什么事，就是看你回来了没，有时间，我们再联系！”
“好啊！你挂吧！”
“我挂了啊！”
酒劲儿催着困意，我倒头，便跌进被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醒来，补昨天的日记，脑子空空的，想了许久才记起来昨天去喝酒了。然而，东海给我打电话这件事，脑子里虽然很清楚，但感觉象做梦似的，搞不清楚到底是否真有这回事。
就当慰问老朋友吧，“喂，找一下东海。”
“是丁世啊！”
“恩。……我好像记得你昨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了，有没有这回事啊？”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笨得可怜，问得这么老实。
“哪有这回事！……哈……哈……瞧你昨晚那吊样儿，喝点酒，就拽开了！”
“原来真有这回事啊！……好了，我也没其他事情，挂了啊？”
“这么急干嘛，怕我吃了你！”
“我就问一下这事儿。”
“假期，你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
“我过两天要出去一个星期。”
“那行，你回来了，我再找你玩！”没想到底线还是被自己突破了，从打电话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一直潜伏在脑海里，就等这么个合适的时机，脱口而出。理智还是太纵容情感了。
“恩。”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每次听到他说这个字，总感觉他特用情，既深沉而又含蓄，将一切都包含在这里边。“……你什么时候回昆明？”
“二十一二号吧。”
“我知道了，挂了啊！”
我拿着已经“嘀……嘀……”响的话筒，不知自己是否又做了一件错事。
晚上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是找母亲，通话也没说什么，只是最后让我带句话：白家河的人来电话了。母亲从隔壁聊天回来，我告诉了她。母亲有些局促不安，躺在床上一会儿又细声哭了起来。
“妈，那人怎么样？”虽然人生有很多意想不到，让人觉得别扭、吃惊、害怕、甚至是恐怖，然而当它来临，你能做的只是无奈地接受。
母亲将哭腔压住，完完整整地将整件事告诉了我。
尽管心中憋闷，感到无措，也只能这样，“妈，这事，你决定。现在人要过来，我老不自在……我就是想我回昆明以后，那人再来。过一年我再回来，人家也住惯了，那我就是稍微不习惯，人家也不用那么别扭。”
“恩，妈这事不急，就按你说的。”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听到邻居家已经开始放炮，我就起床，将炮放了。“咚”的一声响，声波好像将周围的声音给驱散，反而更静了，唯有火红的炮絮静静地悠悠地翻滚着飘落。烦闷随着一声声地炸响，从体内消失，血液也好似随着声波，迸发到体外，不再囿于躯体，舒坦了许多。望着这一房顶【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⓺⓽⑥⑨zz.com】的红，我心里很高兴。
狗在院子中央冲着我“汪汪”地叫，我向它摇摇空着的两手，它瞬间就爬过楼梯，到了我的身边。随后，围着房顶跑了一圈，就两只前爪扒在栏杆上，和我一同向下望。院子还是以前的院子，中间一条青砖路，两边两排房，左面红砖房，右面青瓦房。窗台上
乱七八糟，放着花盆，堆着杂物，青瓦房檐下晾玉米用的铁丝，串满了玉米皮编制的辫子。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吹了声口哨，让狗随我一块下去。可当我正准备跨进楼梯间的一瞬间，望到了右面瓦房顶上好大的一个洞，一直就在中间那座瓦房顶上。母亲说过家里的瓦房塌顶了，我却一直没有注意，来来回回上平房了十几次，而没有看见。洞，就这么悬在空中，象一颗心赤裸裸地露在躯体外面。
看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了。四周都是一片荒瘠，我凭什么再装，明明一切都已改变，无可挽回，我再安慰又有什么用。
退回墙角，任凭眼泪肆虐地流。哭出来会好受些，我不要再忍着，我要去父亲的坟上，我一定要去。不等节气了，我立刻就去。
既然主意已定，我向家里人说到同学家一趟，便自己上路了。本来在昆明的时候，我就打算一到家什么都不干，直接让姐姐领着我去上坟，可家里人说要等节气，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一年一道街又去世不了几个人，新坟一望便知，我自己也能找到父亲的坟。
向家里人说去同学家一趟，便上路了。
幸好是冬天，路上没什么人。平时穿过村子，总有一群街坊亲戚给你打招呼。父亲去了，我这个当儿子的，见到他们，难免会被他们安慰一番。我现在尤其烦这个。本来心情还不错，但听到他们讲着父亲生前的事，眼泪不自觉地就下来了。这时，他们就开始将谈话方向转移到我身上，“将来要有出息”之类的话汹涌而至。我了解他们是好心的。然而，好心却经常办坏事。我尽量绕比较偏的路线，可还是碰到了一两个。
出了村子，到坟上，还有三个大坡，是“梯田式”的延伸下来。广阔的田野播种的尽是小麦，灰突突的绿，从坡上到谷底。其他的植物，如崖边的树，全都是光着枝，连只鸟儿都没卧。太阳挤出厚厚的云层，露了半个脸，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是个白日头。过了一小会儿，又缩了进去。一路上，风顶着吹，耳朵被吹得生疼，身子透透得凉。到了坡下，我就躲风，歇了会儿。风稍小，就继续上路了。路边儿，枯干的蒲公英藤绕作一团，有些荚角，还没炸开，我就顺手摘下，让它们飞到天涯。小时候，那种传说放在手中，便可以暖出
鸡仔的花，干透了，色却没褪，还是鹅黄色的，竖在枝头，于寒风中摇曳。酸枣丛下，一只头上三根金线的地龙东窜西跑，看不出是为了什么……
终于要到了。从这最后一个坡底遥望，看到了那个井屋，在那儿，应该就能望到父亲的坟了。我在背风处跺了跺脚，全身上下捶捶揉揉，又上路了。井屋还是老样子，整年门都锁着，童年那种进去一探究竟的好奇没有了，只剩下现实的斑驳。
坡下，那一堆堆的黄土下，埋葬着我的祖先。我斜穿过麦田，站在了一排坟前。杂草长满了坟，随着风，懒懒地，尽是摇摆。坟一座挨着一座，灰黄的土滑到了中间，模糊了彼此。
爷爷的坟在西边，故此父亲的坟也极有可能也在西边。由于常年在外上学，爷爷的大部分祭拜我就没有回来参加，过后，偶尔想上坟看看，却没人陪着去，所以这十几年过去，爷爷的坟到底是哪一座，我却是不知道，很是不孝，好在还记得坟边有块半大的青石。沿着地垄，在西边徘徊了一阵，终于在一丛枯草中间发现了那标记用的青石，我磕头拜了拜，左右没寻到新坟。倒是望到东边，隐约有几座新坟。
最东边这一座，坟堆很小，坟前有一大堆纸扎烧后的残留，坟上的柳枝也是不久前才插进去的。然而，现今乡下也都是火葬，我不清楚父亲的坟是否会象有棺木的那样堆得那么高。另外在田中间，还有两座，一座在我后方，另一座在我的西南方。看这两堆坟土的颜色，潮红，不是老坟的土黄，坟前也都有最近祭拜过的痕迹。
云，象一条沉默的河，缓缓地流淌，由东至西，消失在天边。而脚下，黄土随着风一往无前地咆哮，扫荡着这尘世间的一切，无奈与瑟缩成了生命的本能，小草，在颤抖，在风中摇曳。
环顾四野，这广袤的天地间，居然会有我这种儿子，到了父亲的坟前，却不知是哪一座，枉为人子！
这三座坟，我实在是难以定夺，无奈，我只好走在中间，东西南北是个方向，各磕了三个响头。正欲起身，忽然想到，我来没有烧香，父亲可能看不到听不到，应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父亲才有可能知晓。
“爸……”本来想平静地给父亲说几句话，陡然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竟失声痛哭起来。四野无人，泪就这么一直流啊，流啊，直到眼睛酸疼，再也流不出来，我才控制住自己，又向各个方向磕了磕头。
“爸……我走了啊,你在下面多保重……家里再苦，也能过下去，你一个人在下面多保重！”
原本想说的委屈，流尽了，愧疚，也解脱了，这一身的沉重卸下，觉得身子好轻，在随着风浮动，象要被吹到远方。留在心间的秘密，就继续成为秘密，不该让已经安息的人再去烦恼，活着终究是痛苦的。
然而，走了几步，便觉得离父亲远了。回头看，父亲永远留在了那一片黄土之下，枯草在那儿一无所虑地轻轻伏动，天地间，除了这枯黄，便是坚忍的绿色，生命，她在隐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呼吸，成长。活着的人，要继续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