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枫一路欢蹦乱跳好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金海叔说，小枫从小就在城里长大，连麦苗和韭菜、芝麻和苋菜都分不清，他这当爸的失职了，不能让孩子忘了根本，所以，才回来看看，也看看我爸，没想到遇到了我。他说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泫然欲滴的盈眶泪水。金海叔如久别重逢的老友般详细的问了我的情况，唏嘘一番，嘱我好好上学，有时间到城里莫忘去看他。

  祭奠过祖辈，我在我爸坟前跪下磕了几个头。我什么都没带，只怀揣着一颗心。金海叔鞠过躬，让小枫也跪下磕了几个头。小枫说：“小林叔叔，我爸说我的名字跟你有关，小枫给您磕头。”

  当时，我听到小枫一席话的感觉除了惊诧，还有些疑惑。金海叔说，他跟我爸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早先歃血为盟的时候就说要让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延续他们的情谊，我名字里之所以有个海字，也是这个原因。我似信非信，却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

  小枫全名叫金枫。我记得，我妈走之前把我爸的烟杆留给了我，上面刻着“金凤”二字。

  临近中午，我先金海叔两人离开无忧营。回到镇上，小舅的掌上明珠我的表妹告诉我，武鑫刚走，让我晚上务必到河边见他，有好东西送给我。武鑫这死小子整天葫芦里装的药较我当年可谓是出于蓝而胜于蓝，脑袋瓜子转动如陀螺，鬼点子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连我都跟不上节奏。记得某一天，小舅出我不意的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心惊肉跳矢口否认。小舅笑的样子如同诸葛亮挥着鹅毛扇般胸有成竹。小舅告诉我，武鑫对他说，“我和海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人。”小舅最后的结束语自然而然是向着他外甥的。小舅说，他当年就是把我小妗子抢到手的，中国人太多，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没过几天，小舅又从表妹嘴里听到了武鑫造的谣言。武鑫说我们的共同对象跟着别人跑了，我俩都没戏了，我为此郁郁寡欢有自杀倾向。小舅满脸担心的开导我，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棵不行，试试别的，森林里还能少了树。我的肺都快气炸了，冲着小舅就发脾气。我说，玫瑰树都长不高，吊不死人，就算他刺再多，我也要把他拔光，实在不行就把他连根砍了当柴烧。小舅就骂我听不出好赖话，金玉良言全让我给糟蹋了。我怒气冲天的找到武鑫，死小子嘟着嘴故作深沉的说：“海，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只有蠢驴才这么干呢。”话音一转，他就开始泛酸，“哼，看你整天和你们班那几个歪瓜裂枣卿卿我我，我就不高兴。”我暗乐，死小子吃醋了，这是变着法的让我想他呢。武鑫最后煞有介事霸气十足的说：“我《www.ẏḁṅqḭnḡḉuṋ.com》警告你，只准想我一个人，否则我和你同归于尽。”

  入夜，我应约来到河边，远远看见一个人坐在河岸，隔着几丈远我似乎都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武鑫听到脚步声，站起来等我走到近前，笑嘻嘻的抱我入怀，“海，生日快乐。”

  我的生日！我已经忘了。从我妈离去的时候，我就忘了。每当小舅和外婆外公张罗着要为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就说今天是清明节。后来，他们也就不上心了。

  又是一个清明节，却有了不同，死小子一句话，就让我的眼泪泛滥成灾。

  武鑫吻了吻我，舔掉我眼角的泪水。“海，别哭，有我在呢。我会用生命稀释掉你所有的盐分。”

  “哥。”我第一次喊他哥，很温暖很依恋的发自内心的由衷，“就算你不接纳，我也要用盐把你掩埋。”

  武鑫就嘿嘿乐了，“去球吧！我可不想当咸猪肉。”他捂住我的嘴，“别说话，我还真不放心，得用东西套牢你。”

  武鑫很轻柔的把一个玉虎坠挂到我脖子里，然后又让我把同样的玉坠挂在他脖间。他贴在我耳边说：“记住‘海鑫’两个字，谁先摘下来谁是乌龟王九蛋。”

  第二天，我问武鑫，为什么不把他的鑫字刻在前面，那样念起来更顺。武鑫说：“小傻瓜大笨蛋，这辈子你永远都比我重要。”

  我听得呆了。得人爱己如此，再不知足，就只能入阿鼻地狱了。

  日子平平淡淡的如同流水，还来不及掬起，就已经流远。到了五月，武鑫的时间被功课占得满满当当，偶尔在学校里见了，他也只是匆匆招呼一下，然后捧着书本打仗一般冲进教室。有一天，我意外的收到了他的信。我笑，隔着几分钟路，死小子忙得都没时间跟我见面说话了。武鑫信里只有几块明显的精斑，他为了北大居然开始自慰。我明白，他是想我了。第二天，我把相同的一张纸递给他，他接过去，也不管有人没人就放在嘴上亲了亲，折齐了放进口袋嘿嘿冲我一乐就又进教室去了。

  没过几天，外公因病过世，下葬之前，我妈回来了。几年没见，我妈显得比原先年轻，淡妆素描，一头长发打着卷披在肩上。也许是疏离的久了，我有种隔世之感，同样一个人，亲情却好像放凉的白开水般消失了温度，离别时的锥心刺痛也被时间抹平。我妈紧紧的抱着我，把我捏捏摸摸，上下前后看个够，絮絮叨叨问我这些年的经历，知道我明年就要高考，便让我争取考到南方，这样，她就能经常见着我了。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是红的。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想我，我也长大了，早已学会体谅他人。我对我妈说，我努力吧。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考虑，是否把埋藏心底一年的疑问告诉给我妈，让她给我个确切答案。我的疑问很简单，我爸是四月八号走的，而我也是四月间出生，根据生物学理论，哪个女人也不可能从受孕到分娩长达一年时间。我想了一夜，没敢张嘴。大人的事太复杂，而且，我也害怕。有时候，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第二天，安葬完外公，我妈又住了一夜，拿出从南方带回的东西给每个人分发。我妈给我买的衣服很合身，大概是小舅在给她的信里告诉了我的身高的缘故。我给她写的信，从来都只是与学习和吃有关的。我写的信的字数呈逐次递减状，以至于我妈在信里说我跟她疏远了，我回信说学习忙。

  到了晚上，我妈走进我的卧室，给我留了两千块钱，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抱着我的头哽咽落泪，还是我劝慰许久她才肯歇下。第二天一早，我妈走之前给小舅撇下两万块钱。我看着汽车绝尘而去，心里荒凉的好像无边无际的沙漠，记忆中的孤单童年忽然就异常清晰的浮现在眼前。我想起了我妈跟那个男人走后的那个夜晚。那夜，我哭够了，不知何时在外公的怀抱里睡着了。第二天一整天，我没去上学，一个人背着书包离开家门，跑到大桥上数栏杆，黄昏来临，我才满面泪痕的回家。外公外婆问我跑哪去了，说他们都急死了。外婆抹着眼泪说，我要有个好歹，她就没法跟我妈交代了。我和他们大吵一架，摔下书包就跑了出去。记忆的童年，我是个没爸妈疼爱的顽劣孩子，进入高中，书渐渐读得多了，想的多了，我意识到我也许是大人游戏之间不小心违规的产物，基本属于打乱了大人计划并由此给他们带来沉重负担的多余生命。我不知道我妈生我是出于何种目的，也不知谁是我爸。我怕自己想多了会恨，我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被称为麻木，或者说为了逃避真相，而对自己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总之我是懒得思考了。

  我拿着我妈留给我的钱，独自坐在酒店里买醉，然后趴在桌上流了一会儿眼泪。我想起无意中听到的小妗和小舅的对话，就极度渴望好好醉一回。那天，我外公刚咽气，我放学走到家门外，小舅和小妗在院里争吵。小妗说：“就你姐月月寄那几个钱，给你爸妈一点，剩下的只够管他吃饭。明天你姐回来，你不好张嘴我跟她说。”小舅说了什么我没听到，也无心听，类似的争吵我听得多了。我打心眼里看不起小妗，一身庸脂俗粉，毫无贤淑之德，每月拿着我妈邮寄的一千块钱尚填不满她贪图金钱的欲望沟壑，还时常给我脸色看。人说，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想，在小妗眼里心里，她必也是瞧不上我的。我从他们争吵的片言只语里，隐约觉察到了我不想面对的真相的一些端倪。似我这样一条没人要的丧家犬，有个躲避风雨的地方就该知足了，否则就得遭天谴。我没有厌恶和鄙夷任何人的资本。

  我想找武鑫说说话，打通电话又担心他会为此分神，没等那边接听就挂了。后来，我坐在河边，手拿一瓶啤酒，把伤心往事统统灌进肠胃。我以为醉了可以忘记一切，当我无比难受的躺倒在他人慷慨施舍于我的床上，我就揪心的发现，我根本就无处可去。我默念着武鑫的名字无声流泪。

  第二天，武鑫见到我就追问我出了什么事，怎么眼睛都肿了。我说，看了一夜武侠小说。武鑫听得直摇头，说我除了对学习不上心对其他都用功，死小子又嘱咐我别把眼睛累近视了，到时候变成四眼他就不要我了。我说，我对他最上心。接着，武鑫就幸福满满的笑逐颜开。

  没多久，武鑫要到城里参加高考，临行前的晚上，他把我叫了出去，让我祝愿他旗开得胜。我吻了他，死小子就想对我动手动脚。我说：“你还是养精蓄锐好好考试吧。”他满意的吻了吻我就回去了。

  武鑫不在的日子，我整个人都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因为离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满打满算，我和武鑫只有不到三个月的相处时光，等他一开学，去了北大或者其他某个学校，剩下我这落单孤雁就只能度日如年相思成疾了。我挺后悔。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习导致留级，现在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武鑫离去。武鑫在踏进大学校门之后，每一天即便如我想他一样想我，可他更多的只是思念，而我，却得流连在记载着我们所有的记忆的地方，从日出到月升，从秋冬到春夏，一遍遍苦涩的咀嚼着无处不在的他的影像。我也许会立于河边发呆，站在街道出神，把日子的煎熬淌落在思念的枕边；我也许会在校园里寻找他的身影，在田间地头把蝴蝶的翅膀当成他的微笑，把雨夜屋檐的滴水混着洁白的雪花和着酸涩的泪水淋湿梦境。我更担心我是上不了北大的，或者干脆名落孙山。若是后者还好，我可以到北京打工，至于前者，我就只能和武鑫如牛郎织女般隔河相望，指望寒暑假有喜鹊搭桥了。

  我在武鑫回来的前一天想明白了一件事，与其担忧一些也许是既成事实但还算没影的事，倒不如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那样，纵使相隔千里，彼此也能多拥有一些共同的甜蜜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