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居处,启涛正在满屋子放纸飞机,玩的不亦乐乎,屋子里也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床铺上的被褥也没了踪影。
启涛把两张卧铺票扔给我,“今晚八点的车。”
我惊疑不定的看着他,问他也是问自己,“不会这么快吧!”
“嫌快啊?我以为你丫归心似箭呢,合着你是舍不得武鑫啊!”启涛没一点正行的笑着把一架纸飞机投向我,“你丫要是舍不得你就住这儿。我告你一件事你甭跟我急,我把铺盖卷扔火葬场火化了。”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天知道他怎么处理了那些东西。
下午五点,我们动身前往北京站,路过附近立交桥的时候,启涛指点我看车窗外。我看到了我俩曾经同盖的被褥,异常醒目的搭在路边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钢管上。我笑着看看启涛,想起他遗弃摩托时的不无哲理的语言。启涛说:“东西永远是给需要它的人准备的。”
到了北京站,我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启涛买了些水果递给我,交代我先进候车厅。我走出几步,回头见他站在一个公话旁,手里反复把玩着一个钢镚,犹豫几次才投币,然后,他拿起话筒,神色平静的说了几句就挂掉了。几分钟后,我在候车厅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洗过脸,眼睛红红的,脸上水兀自往下淌。
“你哭了。”
“嗯,和小飞告个别,掐得跟仇人一样,他会不好过。”启涛很轻松的笑着靠在我身上,“海子,你丫偷瞧我了。”
我叹息。
列车出站,启涛安安静静躺在我的上铺,到了高碑店,我攀着床栏瞅瞅他,他冲我笑笑,拉着我的胳膊也不管那么多人都在瞧着,就嘀咕着问我是不是想他了。我说我怕他死了会变鬼吓人,他就笑的像个傻子一样幸福,我则心慌意
乱的逃到下铺撂倒,余下的旅途都没怎么理睬他,反倒是他偶尔会拿个苹果砸我,瞧我向他瞪眼珠才心满意足的缩回头。
从南阳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南阳,一个月时间,是一次令我神不守舍的心灵旅行。无论北上南下,每次车过宝丰调换车头,我都会想,永远不要到终点,那样,一切都不用面对,不用两难。
第二天下午三点,列车最终喘了几口气,叹息着停靠在南阳车站。南阳到了!
出了站,启涛叫一辆三轮,让师傅开到林海照相馆。启涛说,林海照相馆是我干爹开的,我想起干爹和我爸的合影,不觉就心中惨然。
到了林海照相馆,我俩下车。干爹不在,楼下只有一个姐姐支应。启涛问她海
叔上哪去了,回说中午跟余
叔走了,然后她就朝楼上喊了一声。一会儿,楼上就噔噔噔下来一个姑娘。
我第一次见到梳着马尾的秀姐,只觉眼前一亮,她穿着打扮得体而不落俗套,是个有品位的人。秀姐一双眼睛如蕴秋水,看着启涛嫣然一笑,她还没开口,启涛跟她马马虎虎点点头,介绍过我,就拉着我进入暗室,回头就插上插销。
暗室内光线幽暗,只在墙上安了盏小红灯泡。启涛帮我卸下身上的小背包,回头又麻利的取下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取出傻瓜相机,卷好里边胶卷取出来,他就开始忙碌着冲洗。启涛告诉我这都是跟我干爹学的,他先把胶卷装入显影罐,然后勾兑显影、漂白、定影配方,整个过程看得我眼花缭
乱,没一会儿,他又把胶卷放进放大机,调整好正负级数,然后,我就看到一张张照片神奇的从里边变出来。我要拿过来看看,启涛失急慌忙拦着我说还没最后完工,哄着我要我一边等着,挡住我的视线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才嬉皮笑脸的把照片递给我,卷起胶卷放进胶卷盒就塞到他自己口袋里。“海子,胶卷先放我这,赶明儿我再多洗两份,你丫没意见吧。”他又贴到我耳边轻笑着说:“把照片收好了,让人瞧见你丫就万劫不复了。”跟着他就不失时机的在我脸上啄了一口。我心里哆嗦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到敲门和干爹的声音,就急忙收好照片打开门走了出来。
出了暗室,我就看到了干爹,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短发,显得很
精干。两人正在说笑。干爹看见我,先跟启涛打过招呼,见我一脸倦色,心疼的问我是不是没睡好,又劝我把心放宽点,然后就介绍中年人跟我认识,“这是你余波
叔,这是我干儿子凤望海。”
“干爹,余
叔。”
余
叔上下端详我一回,瞧一眼干爹,笑道:“你这干爹做的不够格,都把小海饿瘦了。”他转过脸和颜悦色的对我说:“晚上你和小涛到我那儿,叔给你俩接风。”
启涛接茬笑着说:“余叔,你那酒店里也就那几样菜,我都吃腻了,要是婶下厨,我还可以考虑。”
“好啊,晚上都去我家。”余叔有意无意的瞅几次干爹,干爹已转过身和秀姐说话。余叔眉【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⁹xs.com】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他哈哈笑着拍拍启涛肩膀,“非把你灌趴不可。”
我们没去叨扰余叔,干爹说他晚上酒店忙,让他早点回去张罗,就把他送走了,回头又跟启涛说几句话,谢谢启涛对我的照顾。启涛觑我一眼,谦虚几句,说我很乖,根本不用他操心,又说我干爹太见外,不把他当侄儿看待。启涛话音未落,店里就来了顾客,干爹把钥匙给我,又给启涛一张钱,让启涛想吃什么就买点,等他回去做饭。启涛不客气的接过钱揣进兜里。
我跟启涛出了门。“秀姐好像有话想跟你说。”我在店里注意到秀姐两眼一直在跟随着启涛的行动,满脸带笑,恰似怀春的少女,启涛的眼睛却不跟她对接,一双眼只在我前后打转,还时不时朝我粲然一笑,不知道我的烦恼已经蛛网密结。
“你丫故意是吧?”启涛满不在乎的捏捏我脖颈,松开手又没脸没皮的笑道:“要不要我告她我喜欢上你了?让她早点死心,省得你丫喝醋。”跟启涛打
嘴官司,好像我从来都是输家。
我先到了启涛家。启涛说照片放他那里比较保险,我认为有道理。
启涛
父母都不在家,他把我领进客厅,打开电视让我先坐坐,接着就走进一间卧室关上了门。几分钟后,他开门喊我,郑重其事的邀请我参观他的地盘。
启涛屋子还算整洁,靠窗放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枕头上趴着一个毛茸茸的大玩具狗,距床尾不远处贴墙摆放一张书桌,上面搁着一台电脑,不远处靠墙角竖着一把吉他,另一面墙有一组老式组合柜,中间书格上摆满了书本,我瞧了瞧,除了小说、辞海、还有些经济类、社科类等书籍和一些休闲杂志。窗外是一个阳台,我开门走出去。阳台上摆着几盆花,长势很好,土壤潮湿,像是经常有人打理。我见脚前放着两个小哑铃,另有一个杠铃,就拿起哑铃举了几下。杠铃我没敢动,怕出洋相。
启涛一直跟在我身后,看我拿起哑铃,就笑着靠在阳台边,双手揣在
裤兜里,一副欣赏风景的自在模样。
回到屋里,启涛掏出钥匙打开书桌抽屉,把照片放进去,我见里面有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就随手拿起来。启涛要抢没抢着,忙跑去关上了卧室门,又插上插销。我猜测不是好书,好奇心起还是翻开了,没看几眼就面红耳赤,里边男男描写倒在其次,皱皱巴巴的纸张,干痂结块的字里行间的斑斑点点,让我想起武鑫那封没有字的信。
我匆忙转过身,就听到启涛在身后窃笑,“海子,你丫未经允许就偷窥了我最隐私的
精华,甭跟我装你啥都不知道,啊!”他故意把最后一个字拉的很长,极尽暧昧,掺杂着窃喜和调笑的诱惑,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逃出了他家。
打开干爹家门,我就砰的一声又关上,靠在门内努力让自己镇静。我的心没有那么大,装不下太多感情,否则就会因过载而爆裂。
门外响起启涛的歌声,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很深情很抒情,却搅得我没心情。我几步跑到卧室,关上门想把一切都屏蔽在外面,却看到我的书包挂在迎面的墙上。我记得走的时候,书包被我塞到了书桌抽屉最里边。我取下来打开,看着里边我和武鑫的照片,看着里边我爸的照片,看着我爸的铜烟杆,所有的悲伤和烦恼就织成网铺天盖地的罩住我,收紧了把我紧箍在里面,吊在半空里打秋千,而下面就是云雾缭绕寒侵肌骨的深涧。我上不得,下不得,求生的欲望伴着未知的恐惧撩袭我脆弱的神经。
客厅里大钟钟摆铛铛响了五下,我的心就如同钟摆一般左右摆动。
我愁肠百结,趴在床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又听到启涛在后窗边敲玻璃边喊我。我吼一声“滚你丫的”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许久,我哭够了,抬头看窗外,才发现启涛正贴在窗玻璃外瞅着我,见我看他,挠挠头跟我说声对不起,说把我惹哭了都是他的错,停了一会,我以为他走了的时候,又听到他结结巴巴的问我去不去买菜。我冲到窗前,打开窗户没好气的说:“不去!”启涛瞄我一眼就低下头,可怜兮兮的说:“不去就不去,这么凶干嘛。”我闭上眼叹口气,我伤心难过跟他关系不大,虽然烦他,但也不能真的就此不理他,无论怎样,不能伤害一个刚经受过打击的人。启涛刚经历过挫败,他有点跟我类似,此外,面对一个爱我的人,也教我于心不忍。
启涛的执着让我无力拒绝他的请求。爱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拒绝一个爱我的人的一点请求,却会让他伤心。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优柔寡断,这同不久以前的我反差太大,也许是开始成熟,不得不想的多了。
去往市场的路上,启涛没说话,我机械的走在他身边,直到被他拉了一把,一辆汽车在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才惊回到现实。我看看启涛,他拉着我的手走到人行道上,才迟疑的放开我。入夜,干爹在饭桌上问我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我说明天就回子虚镇,他和启涛就都沉默了。小枫缠着要我多住几天跟他玩,我说放寒假就来看他。那夜,启涛喝了很多酒,谁也劝不住,他喝到脸煞白就开始流泪,最后还呕吐了一地。干爹不放心,和我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轻微酒精中毒,给启涛吸上氧。我让干爹先回去,自己守在病床边,事情因我而起,我责无旁贷。
启涛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没一会儿,就开始轻微打鼾,我放下心,趴在床边也开始迷糊。不知什么时候,我觉察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住就醒了。启涛见我醒来,执意握紧我的手,另一只手摘下氧气面罩哀戚的注视着我,“海子,明天别走,行吗?”他仰脸望望头顶的荧光灯管,平静的对我说:“我想听你说说你跟武鑫的故事。”
荧光灯管发散着惨淡的冷光,在四面洁白的墙面和白色的被褥上撒下苍白。
“哥。”我握住启涛的手,“我得回去面对,你说过,我为一点破事就离家出走,终究逃不出滚滚红尘。我知道,逃避不是办法。你要想听,我现在就讲给你。”
我向启涛讲述了我和武鑫的故事,包括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启涛静静的听完,问我,“海子,你觉得你俩可能吗?”我也问他,“你觉得咱俩可能吗?”
启涛沉思半天,长叹一声,“你不该这么成熟,我想,只要努力就都有可能。海子,给我个机会,我不骚扰你。你跟武鑫订了四年之约,能不能也给我四年时间。”
我想起武鑫和启涛在烽火台下的交头接耳,只能苦笑,“他还说啥没有?”
“他让我劝你转到南阳上学,让我先帮他照顾你。”启涛顿了顿,情绪低落的说:“他说,到时候如果你爱上我了,他再把你夺回去。”
武鑫!我内心一片混乱,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说我跟他的事情只属于我们两个的豪迈男孩,居然也面对现实了!因为他
父母的信,因为启涛的介入,因为我的忧愁,因为他暂时的无能为力,使他选择了屈从,悲凉的让自己蛰伏起来。他之所以如此,是源于爱我的心。我知道,他和启涛说这番话的时候,肯定是经过了无数长夜的思考和忧伤,才心头滴血的决定了对他而言无异于耻辱的事情。我甚至能看到他在长夜里辗转反侧的身影,听到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嗅触到他枕边的泪痕的味道。他也是彷徨无助,心里也一定比我更苦。我不以两人把我当做物品来回转让而悲,只为两人为爱所做出的选择和牺牲而心碎。
我和启涛也订了四年之约,事实上,这不止是为他俩订立,也为我自己。我很累,想找个地方舔舐一下伤口,也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