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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020-08-03    作者:井拔凉    来源:m.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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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我和启涛在病房里说到天亮,他知道留不住我,问能不能给我写信和去子虚镇看我,语气表情和武鑫几乎一样,我沉默着算是默许了。我不希望启涛因我而折磨自己,只能给他一点希望,让他不至于因绝望而走极端,那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希望时间能把他对我的感情漂白。

  吃过早饭,干爹和启涛把我送上车。启涛帮我把行李放到车里,回头就把他脖子上的猴玉坠塞到我手里。启涛属猴,八月十五生日。他下了车就借口有事走了。

  开车前,干爹告诉我,我去北京的事他没跟我家说,他说他理解我,要我安心读书,过几年长大了再决定自己的事。我知道,干爹虽没明说什么,但他可能已经从【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我的书包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我跟干爹说,有北大的信请他先帮我收着。

  坐在车上,我心头的沉重并没有因为离开了一份感情纠葛而感到一丝轻松,我即将面对的子虚镇的一切,都是我心底最深的伤痛。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把我和武鑫的一切埋在心里,苟活下去。我想,若不是武鑫的那封信,若不是我生病,若不是我离家出走,事情可能会简单许多,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假如就只能成为逃避的借口,怨天尤人也只能是徒劳的感慨。命运安排我爱上了男人,又给我开了个沉重的玩笑,它把结果留在乎乎的未来,等着我用脚步踏进暗或者黎明。

  车到子虚镇,我走下车,所有往事就呼呼啦啦扑面而来,原本熟悉的街道,也许是因了季节的转变,开始变得陌生,青黄相间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旋转着掉落地面,把萧瑟的凉意袭上我身。我回到家,小舅和小妗都不在,我去看了外婆就回屋了。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还是老样,我的心情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中午,小舅见到我时看着我摇摇头叹口气,没有责备我什么,小妗瞧我的眼神比一个月前多了许多内涵,让我知道了我的存在是她的最大不幸,表妹对我一如既往,兴许是许久没见我,唧唧喳喳向我问东问西,被小妗指桑骂槐的训了几句就嘟着不敢吭声了。

  吃过饭,小舅跟我促膝长谈,他循循善诱,并拿出了杀手锏。小舅让我有时间回无忧营看看我家家谱,说我爷爷奶奶只有我爸和我伯一对孪生儿子,俩人都不在了,我大伯未婚,等于那一支后边已经空了,我爸也不在了,我如果和武鑫在一起,不准备结婚生孩子,我们凤家这一脉就断了。小舅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责任重大,拍的我羸弱的腿都快支撑不住身体。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干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但我同时又正在努力成为凤家一脉的终结者。这是矛盾到极端的事情,在这些大道理上,我是磨破皮子也无法说服小舅的。我承认小舅说的有理,他站的比我高看的比我远,他没有说人类繁衍的大道理,用一本家谱就把结不结婚上升到家族盛衰的理论高度。如果我说人类出现只是偶然现象,就如同我爸妈偶然孕育了我一样,我妈微一动念选择流产,这个偶然就不存在了,小舅听了肯定会雷霆万钧;如果我说地球迟早会毁灭,人类朝不保夕,让后代面对灾难是件很残忍的事,小舅定会嗤之以鼻;如果我说我的下一代说不定是个女孩,说不定没等我老死就先我而去,既不能为我养老送终,也传承不了凤家香火,小舅会说多掏俩钱超生几个就行了。小舅习惯了他从小到大所接受并自然而然发扬光大的传统理念,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扣在我头上,让我想起了“三座大山”,小舅就是中国最高的那座封建主义大山的代表。我没有沉香劈开华山的斧子,但我心中始终有自己的信念,我坚持己念。我就这一辈子,短暂如同流星,我不会等流星消失在地平线再许愿。我如果把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放弃了,小舅会高兴,却不知道我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合本身就是对她的伤害。小舅可以抱着我的孩子悠闲漫步,却不知道我的心已经在死亡边缘泣血挣扎。我不能保证我在极度苦闷之时不会和武鑫或者其他男人偷情,如同正常的男女偷情,我也许会和他们一样染上点疾病之类的祸害一家,先人们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跟我一样自私一回,要求我把基因传下去。

  到了晚上,我吃过饭就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躺在床上,静静的听屋外风声呜咽呼哨,默默地想着遥远的武鑫。武鑫是独子,他也在践踏着小舅的家谱理论。我想起他的母,心就如大厦将倾般摇摇欲坠,在它化作满地瓦砾之前,我恐惧了。我把所有的念头都摒出脑袋,我劝自己,明天再想吧。“武鑫,我想你了,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第二天,我重新回到教室。教室还是那个教室,同学还是那些同学,我已快乐不起来。老师安排了高贵的天鹅为我补习功课,每当放学后,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家院子,接收着小舅的欣喜和小妗的惊诧走进我的卧室。

  林励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老师说”这三个字是她常常用来说服我学习的尚方宝剑。我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帮我复习,怎么都是老师说的话,老师说公会下蛋,难道她就认为母才能打鸣。她想了想,盈然一笑说:“老师是对的,老师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叛逆,做事出格。”我问她我都做了哪些出格的事。她先拣我平时的特异举动陈述一回,沉思片刻,很坦率的说她能看出来我和武鑫的关系超越了朋友的范畴。我顺着她的思路,笑着说:“这都被你的火眼金睛给看出来了,你没看出来我很喜欢你吗?可惜追你的人太多,我就转移了目标。”她绯红了脸说:“好像是吧,曾经你看我的眼神跟别人是有点不一样。”她用的是曾经,意味着她那时对我有感觉。我在心里叹息,可惜我的心已被虎形玉坠套牢,脱不出樊笼。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差点出了一身冷汗,她说:“后来,你和武鑫走的很近,亲密的过分,我每次见到你你都没看我,但你看武鑫和武鑫看你时的眼神是人之间才有的,我就明白了。”她心细如发,从心灵的窗户窥出端倪,我不敢保证每个同学都是粗心大意的马大哈,保不准我和武鑫的秘密已经是校园里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我笑着说:“你们女孩子想象力就是丰富,我和武鑫不过是学桃园歃血为盟的好兄弟,兄弟之间自然跟别人不同。”林励抿嘴笑了笑说:“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她说到这份上,我不表示点什么就不像男人了。我问林励,“你觉得爱情是什么?”林励说:“爱情是超越一切世俗的神力量,如同闪电可以刺破乌云,虽然有滂沱大雨跟随,但终究会雨过天青。”我明白,我多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表面恭顺温和,骨子里却迥异常人。

  那夜,送走她我想了很多。我为得到一个朋友喜极而泣,很想把她所说的话写信告诉武鑫,告诉他这世界上还有理解和宽容的支持者。当我摊开稿纸,笔尖饱蘸墨水时,我又颓然的把稿纸团巴了扔到地面。理想总是被现实压迫,来自家庭的壁垒,我和武鑫都难以攻破。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林励的帮助下,我赶上了全班进度。小舅看着进进出出的林励,隔三差五就准备些瓜子等零食招待她,小妗表面上什么也没说,看小舅的眼神却像一触即燃的火药。我还是我,依然如故的想武鑫,依然如故的沉重,只是沾了林励的光,被小舅刻意关照,从一碗饭被逼迫到两碗刚饱,体重也就比回来时重了不少,林励打趣说,我小舅不去喂猪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我很感激林励,有她的帮助和理解,我慢慢开朗了许多。我开始晨练,每天一大早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抱着武鑫留给我的篮球,一路跑一路拍打,到了桥上朝着空无人烟的河流嚎几嗓子,发泄发泄苦闷和思念。我没有给武鑫写信,也没有收到他的信。我给干爹打过一次电话,得知他那里有两封北大来信。干爹让我去玩,说小枫挺想我。我问启涛怎么样,干爹说启涛和秀姐谈爱了。挂上电话,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启涛谈恋爱了,我跟他的约定就解除了。我有一点失落,但很快就好了,我不知道启涛遇到了什么事,但我在心里祝福他,因为他可以做个“正常人”了。从启涛的飞速转变上,我似乎看到了我的未来。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小舅在我做完功课后悄声问我对林励有没有什么想法。小舅说林励是个好女孩,听话懂事,谁娶回家做媳妇谁有福。我说有啊,可人家林励说谈恋爱早了影响学业,等大学毕业再说。小舅有点失望,甚至怀疑,婉转的提醒我不要再和武鑫玩火自焚,不过,他仍存着希望,鼓励我好好学习,最好能和林励考取同一所大学。

  小舅出屋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有点愧疚,不管怎么说,我欺骗了他,他只是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我爱上一个男人,从社会角度来讲,他也没错,是为我好。小舅其实也挺难的,一方面照顾外婆,一方面照顾我和表妹,还得私下里平衡协调好我和小妗之间、小妗和外婆之间、夫妻之间的关系,他还得上班,又得协调领导和同事之间,以及其他种种社会关系。我妈虽然有寄钱过来,但小舅没少为我操心,他比我爸妈都更称职。我们的矛盾不是亲情上的割裂,只是观念上的剧烈碰撞。虽说上一代跟下一代存在代沟,但很明显,我和他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代沟,是传统与反传统的博弈,不是相互理解沟通交流就能解决的,我自己有时候都想要屈从于传统,小舅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毕竟,人类社会发展这么长时间,主流一致认同的是异性相吸,养儿防老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血脉传承也永远是家族兴衰的大事。小舅在这方面是优秀的践行者,所以小妗又偷偷去了环怀孕了。

  过了几天,我在学校碰到林励,我们聊起了将来填报志愿的事。林励说她准备报考北师大,她觉得当老师教书育人是非常神圣的职业。林励问我,我说没想过,我的水平能进南阳大学就不错了。林励建议我考军校,说这样既可以锻炼自己,还有机会献身国防。我动心了。

  让我心动的不是考军校,而是当兵,我想远远的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越早越好。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武鑫家门口,我总是垂着头走过,因为无法面对他们。我爱他们的儿子,他们也爱他们的儿子,我从心里体谅他们。有一天黄昏,我看到他们携手走在大街上,夕阳照在他们后背,两人相依相偎的背影孤单又温馨。我看着他们就忍不住心酸,我正在破坏他们的家庭,毁掉他们的儿子,毁灭他们的幸福。我受不了这种良心的谴责和心灵的折磨。如果我的爱是以牺牲他人幸福换来的,我宁愿放弃,这样,对他们,对武鑫都好。

  我决定下来的时候,就觉一身重负消失于无形。逃避也好,或者其他也好,我决定了。我和武鑫有四年约定,四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却会改变很多东西,他可能会苦,也可能会把我忘了,但四年会让他理性许多,到那时,他22岁,已到结婚年龄,他会考虑很多事,就算还在爱着我,他也找不着我了。那时的我会怎样,我不知道。现在的问题是,报名体检政审的时间早就过了,我只能等来年。明年,军校如果考不上,我就去当兵。

  元旦过后,外婆因脑溢血永远离开了人世,我妈再一次回到我身边,这一次,她全家都来了,开着小汽车来的。我站在院外,看着院子里我妈抱着她的儿子,有种距离感。我妈看见我,急忙和我继一起招呼我。我笑着抱住同母异父的弟弟,问他多大了。我妈说他四岁。

  第二天,送走外婆回到家里,我妈把我叫到房里单独谈话。我妈未语先咽,没说几句已是泪流满面,她听小舅说了我和武鑫、我和林励的事,小舅让她帮我巩固一下疗效。我妈说,她在南边听说过这种事,没想到却摊到她身上。她自责说都是因为她离开我才会没人教育,让我误入歧途,她这个妈当得不称职,然后她就开始说教。我妈说,我爸就我一个儿子,我如果不结婚,她就成了凤家的千古罪人,她会在外边抬不起头,死了也合不上眼。我妈最后要我跟他们南下,她说我继父也是这个意思。我默默听她说完,心里明白继父没有这个意思,不然当年她就不会扔下我走了。我跟我妈说,我和武鑫早就不来往了,连小舅都知道我跟林励正在谈恋爱,我妈就高兴的不得了,激动的喜泪盈眶。接下来,我鼓足勇气就直接说出了一直在心中存留的疑问。我问我妈,我是不是我爸的亲生儿子。我妈愣了愣,一巴掌就挥到我脸上。我不声不响的拗头盯着窗外,听着她在屋里来回踱步的声音,许久,我妈叹口气,摸着我挨打的脸问我疼不疼,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

  我自找的,自己心里不痛快,也不想让我妈痛快。

  我妈什么都没告诉我,她让我好好学习,什么都别多想,等我大学毕业时,我如果还想知道,她就会告诉我一切,然后,她眼含着泪出去了。次日,我妈全家就走了,走之前,她给我留了一些钱。我妈也真可怜,表达爱的方式,除了钱还是钱。我看着手里的一叠钱,数了数,有二十多张,能买很多东西,唯独不能买来一份长相厮守的母爱。我不怨,我知道,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离不开她。

  外婆走了,我在这个家里的身份就起了微妙的变化。我现在不是住在外婆家,而是借住在小舅和小妗的家庭里。小舅仍是我的小舅,小妗一天天背着小舅施加给我的难堪让我更加怀念外婆。外婆是我的保护神,她走了,同时也把我依附于这个家庭的理由埋进了黄土。我开始沉默,心情不好时就拼命往肚子里塞饭。我妈走的时候又要给小舅钱,小舅没接,小妗抢着接过去了。我多吃点,我妈就少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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