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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2020-08-03    作者:井拔凉    来源:www.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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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学会了忍耐,因为生活还得继续。我心心念念盼着寒假赶快到来,可以早日去南阳看武鑫给我的信。我很想他。决定结束的时候,心很虚空,每当躺在床上,心里却沉甸甸的坠满了铅块。夜太漫长,它把思念煎熬的只剩下可悲的少之又少的回忆,却把现实掺杂进往事化作无声的泪流。爱情是什么,心痛过才知道。

  放假前夕,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漫天抛洒,白了枝头,白了房顶,白了街道,掩盖了一切真实,只留下白茫茫一个世界。第二天雪住,是个难得的晴天,我放寒假了。我没有感到喜悦和轻松。离开学校,意味着我得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每天面对小妗,独自品享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不想。隔日,我跟小舅说想去南阳金海家里玩几天。我没告诉他我认干爹的事。小舅不放心的问我要了电话号码,跑外面打了个电话,确认后才送我上车。

  车到南阳汽车站,我看到启涛骑坐在摩托上。他脚穿一双白相间的运动鞋,头戴一顶手织的灰毛线帽,帽顶缀着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毛线团,墨镜高架在头顶,耳朵里似乎塞着一个耳麦,导线从耳朵眼下垂伸进上衣兜,摇头晃脑的像是在听音乐。他里斜叼着一根烟卷,痞哩痞气的把手插在色长的屁兜里,上穿一件黑色皮茄克,里边是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微敞着衣领正在东张西望。启涛一张脸冻得通红,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启涛接住我,双睛带笑亮闪闪的,他打量我一回,笑着把耳麦塞到我耳朵眼,又把随身听递给我,说我长膘了,看见我他就想咬我一口尝尝味道,还居心叵测的揉捏几下自己裆里的玩意,一本正经的说有点痒。我问他跟秀姐处的怎么样,他马上就拉下脸瞪我几眼,骂我挠痒痒总不往他痒处挠,然后就叹气摇头说他跟我投胎没找对物种,如果是两只毛毛虫就好了,变成蝴蝶就能双宿双飞。我被他勾起心事,禁不住一阵伤感,他见我不说话,就开始折腾我的背包。他把猴玉坠取出来沾沾唇,笑着说:“算你丫有点良心,好歹没让我白挨冻。”他接着又拿出我和武鑫的照片,弹掉烟头,不屑的【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撇撇,取笑我说:“丫也忒没创意,一张破照片当金元宝供着,怎么着,还想着玩出走!”不等我回话,他随随便便把照片塞进去,又掏出铜烟杆,搁嘴上比划一下,嘿嘿笑笑瞅着我说:“把咱爸这宝贝送我吧,省得你丫老睹物思人。”我知道他都是玩笑话,也喜欢听他开玩笑,沉重的久了,这种感觉很舒服。启涛又摸出了我妈留给我的钱,他扫我一眼,直接把钱装自己兜里,含指打一呼哨,笑道:“哥正愁没钱花呢,这钱我就当是你还我的。上车吧。”

  我知道,他怕我旧戏重演,他不知道,我最怕他旧事重提。

  路上,启涛喋喋不休,从他爸妈催他谈爱,到街坊给他介绍对象,到股市走熊,到他被烦透了就直接找到秀姐,请秀姐去了一趟自己家,他爸妈和街坊就都不烦他了。我不知该怎样说,我的处境并不比他强一分,我来南阳本是为避开所有能让我沉重的事情,让自己喘口气,他这么一说,我除了听着就剩下麻木了。

  “我容易嘛!”启涛把车停到路边,问我是不是哑巴了,我没回答,他转回身狠呆呆瞪瞪我,抓过我手中的随身听远远撂出去,然后就让我下车,车屁股一冒烟就疯蹿出去,没走多远又转回来。他下车看着我舔舔嘴唇,看上去心烦气躁,有点想七窍冒烟又深感无奈的悲哀,“海子,我实话告诉你,我没跟她上过床。操,接吻半天老二都没反应,我这辈子估计连女人都上不了。都是他妈小飞害的,还有老是忍不住想你。”他最后几个字说的很轻很温柔,眼珠不停在我脸上逡巡。我看到他眼里已经开始蓄积清水,知道他跟我一样在现实与梦里挣扎,在十字路口徘徊,无法取舍,无论向左向右,最终都是痛。我说:“涛哥,你应该对秀姐好一点。”他骂声“操”,心湖闸门一松,眼泪就倾泻而出,刺得我心如刀绞。他抹把眼泪,难看的笑笑,又冲动的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张嘴就恨恨的咬下去,咬得我浑身哆嗦,直到失去感觉。

  时间就停在那一刹那,我看到周围人们纷纷来异样的目光,不觉就把眼睛一闭。许久,启涛像是觉察到什么,松开了口,跟着我的身体就被他拥紧,我听到他哽咽的语无伦次的话语,“海子,我爱你。海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对不起。”

  我疲惫的睁开双眼,坚决挣脱开他的怀抱,淡漠的看一眼手上涌流的鲜血,惨然一笑,眼泪就再也积攒不住掉了下来。“我谁也不爱了。”

  启涛愣了楞,眼中寒光闪过,冷冷扫一眼周围,狂怒的吼道:“都他妈给老子滚蛋。”然后,他扔下我,扔下摩托,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知道他痛到极点,唯一能做的只是推上摩托跟着他,无暇旁顾一边指指点点的路人,无暇照顾流血的伤口,无暇抹掉满面泪水。如果它们流干滴尽,我就解脱了。

  到了白河,启涛甩掉身上衣物,赤裸裸走进冰冷的河水,我远远的看到,扔下摩托就奔到河边,不顾一切的跳进水里。水很凉很深,冷的我全身抽搐,我奋力蹬了蹬腿,一阵痉挛的疼痛感迅即袭上神经,迷茫中,我感觉自己在下沉,张嘴呼吸却更加令我窒息。我好像是睁眼看了一下,天光从水面投下来,闪烁的光线教人捉摸不定,我的世界就忽然耀出光芒。我漂浮在苍茫的云海,找不到出路。后来,我从云海里逃出来的时候,启涛自责又急切的眼神就出现在眼前。我对他笑笑,浑身发冷,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被送到医院里,也许是冷水激体的缘故,我觉得浑身烫得像一团火,无数火球在体内窜寻找出路,意识逐渐从我身体里抽离出去,我感觉头很沉,沉的不想睁眼。朦胧中,我感到武鑫站在我面前,就下意识把手伸向他,嘴里叫着他的名字,眼前忽然就盛开了千树万树的苦楝花。花海尽头,启涛在向我微笑。我走在林下花间,一直走不到头,一团浓雾掩住去路,隐隐便听到了遥远的呼唤,声音越来越近,当它响于耳畔之际,有种温暖传递到我手心。我睁开眼,启涛就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很憔悴,原本充满朝气的脸上覆盖了浓浓的忧虑,眼睛内血丝虬结,纵横交错镂刻满哀恸。

  启涛看我醒来,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随即就把头埋在我手心,他双肩抽动,我感觉有暖暖的液体湿润了手掌。

  “哥,答应我。”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度,“不要再做傻事。”

  “嗯。”启涛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看着我,“海子,我听你的。”

  从启涛口中,我得知自己昏迷了一天一夜。他骂自己是混蛋,照顾不了我,还总是伤害我。他摸着我手上缠裹的纱布,问我疼不疼,并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说他何苦如此,就哀叹着岔开话题。我说我有点饿了,他就急着往外面跑,和一个女护士撞个满怀,女护士责备说这是医院,不是田径赛场。启涛陪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弟饿了,我得去给他买饭。”说完就跑出门,没一会儿又折转来问我想吃什么。我想起炸酱面的味道就随口一说,他愣怔一下,马上笑逐颜开的答应了,一小时后,他果真把一碗炸酱面端到我面前。启涛要帮我把枕头垫高,我笑着说自己还没那么老,问他在哪买的面。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皮,局促的看看我,说是他借用人家炉灶做的,解释说这边买不来,也没有现成的面酱,只好用芝麻酱和压碎炒熟的花生米代替,别的作料也不凑手,让我凑合填填肚子,等我出院了他再做给我。我心里很感动,挑起一筷面,不觉就把眼泪滴进碗里。我不知道,假如先认识启涛,我还会不会爱上武鑫。

  中午时分,干爹和余、小枫来看我。干爹看着我和启涛叹口气,问我觉得怎么样,余则拍拍启涛肩膀,又意味深长的瞅我一眼。我想,启涛也许是跟他们说了什么。我朝小枫笑笑,小枫乖巧的把小保温盒放到桌上,举着小拳头朝启涛示威,说启涛害我住院,不准启涛吃他送的饭,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启涛当即表示认罪悔过,说既然小枫这样说了,他坚决连味都不闻,小枫就兴奋的咯咯笑。

  第二天,启涛在我坚持下为我办了出院手续。中午,干爹为我煲了萝卜排骨汤,启涛说几天没在家里吃饭得回去点个卯就回家去了。吃过饭,干爹说我的信在书桌里放着,有好几封。

  我看了武鑫的来信,前几封里边除了爱就是思念,还有他流水账一般的生活记录,点点滴滴事无巨细的把他的生活铺开在我眼前,与其说是信件,倒不如说是琐碎的日记来的恰当。武鑫让我代他谢谢启涛,他知道我掏不出那么多钱,说等他工作了就还给启涛。最后一封寄自圣诞节后,里边除了一些日记,武鑫说圣诞夜北京下了场大雪,他把一颗心交给圣诞老人,问我收到没有。武鑫说他找了个家教的活,小孩挺聪明,就是被他爸妈宠溺的过了头,好好的东西说扔就扔,吃的东西咬一口就丢垃圾篓里,不知道工人和农民辛苦付出的血汗。他感叹大学里浪费现象很严重,白花花的倒掉的饭食看着让人心痛,想起很多偏远山区人家他就觉得难过。武鑫在信中没有提到他家里。我知道,他很想提起,但他怕我心里不痛快,另一方面,他并没能攻占山头。他最后说,我一走,好像所有的欢乐都离他而去,盼我早点给他回信,并特意把两个字另起一行,他说:“吻你。”

  我始终难以动笔回信。爱是很简单的一个字,提起笔来却如千钧重负压身,权衡之际,日子便在犹豫中揭过,攸忽便到了除夕。我往小舅邻居家打了电话,给小舅拜个年。小舅沉默片刻,问我在干爹家过的好不好,我说很好,他仿佛叹了口气,让我代他向我干爹问好,嘱咐我注意身体就挂掉了电话。

  晚饭前,几天没露面的启涛携秀姐一起登门。启涛进门瞥我一眼没说话,拎着东西就去了厨房,和干爹说了几句什么,功夫不大出来后就要和秀姐出门,他在门口站住,回头瞧我一眼,略显沧桑的笑笑就走了。秀姐那天很漂亮,小女人般黏着启涛,小枫说不喜欢秀姐烫发,他妈妈也是那种发型。吃饭的时候,除了饺子,干爹另外做了炸酱面,说是启涛做的炸酱,并告诉他我喜欢吃。我特别想哭一场,借口上卫生间洗手,摸着手上的伤疤趴在水池边流了会儿眼泪。

  晚饭过后,春节晚会开始,干爹把我叫到卧室关上门。

  “小海,小涛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了。”干爹开门见山,他从衣柜里拿出相册递给我,“我跟你爸的合影,你看看。”

  “干爹,我看过了。”我翻开相册勉强笑笑说:“小枫给我看的。”

  干爹愣了愣,随接着一声长叹,“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跟你爸的事吧。”我点头。我没见过我爸,在我妈的描述里,我爸是她依靠的高山,在爷爷奶奶的记忆里,我爸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在我大伯的生活里,我爸是他疼爱的弟弟。在我综合了所有评论而产生的意识里,我爸是个好爸爸

  “我跟你爸从小在一起长大,那时节,全国解放没多久,家家都很穷,我爸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了,多亏了你爷爷奶奶可怜我和我妈,经常帮忙,还周济我家一些东西。我跟你爸和你大伯四岁那年,赶上大跃进,我妈也离开了我,是你爷爷奶奶收留了我才让我活下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尽着我,你爸和你大伯也一直把我当一家人。你爸对我格外好,睡觉总喜欢跟我睡一头,我俩稍微大点的时候,你爸又常常拉着我去田里捡麦穗,到河里洗澡。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和你爸都长大了,有一天就做了那种事。”

  干爹说到这里不由长吁短叹,他站起身点着了一支烟,缭绕烟雾在他面前散开,如同淡淡弥散的哀愁。

  “我俩约定这辈子都不结婚,还用当红卫兵时在城里抢来的相机照了些相片。你爸喜欢抽旱烟,我把抢来的铜烟杆找人刻了字送给你爸,当作我俩的见证。有一次我俩被你爷爷撞到了,你爸挨了一顿打被关了几天,又被逼不过结了婚,你爷爷虽然没说我什么,我总觉得对不起你爷爷奶奶,也没脸见他们,就收拾了老宅住进去。我知道你爸心里很苦,他还找过我,我也忍不住,有一次就被你妈发现我们在亲嘴。你妈是个很传统的女人,默默忍受了什么都没说。她其实过得也很苦,你爸很少和她有那种生活。再后来,你爸就去世了,我也离家到了城里找活干,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沉默,还是沉默。我很想问问我爸究竟是怎么死的,但我没问,我也想知道一砖头宽的宅基地纠纷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没问。很多事,说不清楚,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痛。时间能让伤口愈合,心结却需要自己去解开。我除了心酸,唯有悲叹,为他们,也为自己。

  许久,干爹擦擦眼泪,坐在床边看着我说:“小海,我看过你的书包,当时猜测你可能和我一样,没想到小涛这孩子也是。他很喜欢你,上次你溺水后,他后悔的要死,你那时高烧不退,他趴在床边一直哭,我问他,他就跟我说了你们三个人的事情。唉,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让小涛跟你去北京了。”

  那天干爹跟我说了很多,他最后说:“小海,这条路很难走,如果你决定走下去,就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如果你走不下去,就及早退出,莫让自己陷得太深。在爱情里,受伤害最深的常常都是最后退出的那个。”干爹没要他送给我爸的铜烟杆,他说,铜烟杆是我爸留给我的祝福。

  启涛的胆大妄为或者说令人钦敬的勇气,让我和武鑫以及他的关系终被干爹知晓,他这人就是心直口快的有点白痴,憋不住话,也很少委屈自己,臭脾气上来脑袋就不是自己的,所以后来才会在家里激起一场轩然大波。我想,干爹若不是跟我和启涛一样,事情也许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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