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晚上。
顾城北出差在成都,便“顺路”又来找我,他有笔业务在那边,这阵子过来得要频繁些,便总有理由要来找我。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还给我看了与对方的来往记录,俨然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只是他从不过夜,想来也好。
那天晚上是周六,我同他说要带他去个地方,我想他应当是没去过。
早在“遥远”的年代,那几款蓝色、红色、绿色软件都还没那么发达的时候, 这座城市便存在着几个有些不一样的浴室,不一样的浴室里,“藏”着不一样的顾客,做着不一样的事情。
时至今日,这些浴室已经过时了,年轻人几乎再不来这种地方,终日里光顾的客人,就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爷。
只是,这两年似乎又突然重新热闹了起来,有一些新开的浴室,开始在外部集成一些更加现代式的设施,比如可以唱歌的大厅、舞台、酒吧,以及内容极其有限的夜宵服务。
然而外在无论怎么变,同志浴室的核心,似乎亘古不变——邂逅与欲望。
我其实也就是陪同过去认识的一位恋老的朋友进去过几次,只不过对于里面的印象倒是蛮深刻,毕竟那股站在入口处就能清晰闻到的馊味,我真的是毕生难忘。
那时候的浴室还是那些老式的,店里面湿气和阴气都很重,里面的人似乎相互的都是认识,进去就听见他们聊天,然后对着新来的人开涮。
顾城北大抵是没见过这种地方,浴室在南方本也就不多,我便寻思着带他见见世面,他没什么意见,对于那种地方许是还没有什么概念。
如今的浴室,去的人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这些人大多是已婚,或者是老光棍,我和顾城北进去,大抵还算的上是俩年轻人。
一进门,门口的几个不知道还以为是老鸨子的人同我们打招呼,顾城北没见过这种场面,稍稍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我耸耸肩。
我猜,他大概是不喜欢来也不喜欢我来这种地方。
来了浴室自然是要洗个澡的,这种澡堂普遍很简陋,简陋得比大学澡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暧昧的粉色灯光下,几张破帆布边上悬挂着几个看着就会到处乱滋水的淋浴头,便是这家澡堂的配置了,偶尔的还能看见地上躺着几只安全套的包装袋。
热水“滋啦啦”的往下流着,我和顾城北站在淋浴头底下,热水自我们的头顶流下来,夹在我同顾城北的中间。
“最近家里还好吗?”我边搓着身子,便问他,见他伸手要去按洗发水的瓶子,打了下他的手背,他愣了愣,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世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
“外公的腿状况越来越差了,只是医生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毕竟年纪那么大了,动手术不一定就是好事,除此之外,别的都还好。”顾城北点点头,叹了口气,“你要是想家了,可以回去看看。”
“我并不想家。”我嫌隙的摇摇头。
“那你想我吗?”他问我。
我没接话,伸过手去拥抱他,顾城北没躲开,挂着一脸的冷漠,“你刚才搓下来的泥垢都擦我身上来了。”
说归说,脑袋却倚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棚粉色的灯光里,几声暧昧的低喘声自浴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伴着不大不小的流水声传来,妩媚而又风情。
我们俩洗完澡,便去后头的休闲区,所谓休闲区,其实就是一台很老很老的电视,再往里头,倒是有个廉价,可好歹能看得见的投影。
摆设投影的地方铺设的是大通铺,进去便看见十来个人稀稀拉拉在上头躺着,有的三个人,有的两个人,有的一个人,播的也是些正常电影,并不是什么催情、三级乃至更露骨的片子。
我同顾城北找了个偏僻点的地方,垫了浴巾躺下。投影上放的是刘镇伟的《东成西就》,一出大咖云集的喜剧,我看过很多遍,多少有些疲劳,顾城北也是兴趣缺缺,只是躺在我身上无聊的打着手机游戏。
讲道理,他有些重,压我身上的时候,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来这种地方了?”顾城北冷不丁的问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摇摇头,“你看看这里的人,是不是基本都是四十多岁以上的,他们大多都跟你一样,已经结了婚,保不齐你以后也这样我告诉你。”
“有病。”他轻轻骂了句。
“你在成都的事,是不是快结束了?”我问他,顺势抬起他的脑袋,换了个姿势。
“嗯。”顾城北点点头,眼睛还在手机屏幕上,“这几天是最后一次过来了。”
“嗯。”我应了声,没把话题继续下去,顾城北此时一门心思都在游戏上,自然也没什么话要说。
我正无聊着,往外头走廊看了眼,似乎看到个有些眼熟的人,寻思出去确认一下。
没多想,把顾城北挪开,便起身要走,顾城北见状,便问我要去哪。
我撒了个谎,说我要去卫生间,他似乎愣了愣,眉毛皱巴着,继而“哦”了一声。
我料他是不相信的,毕竟我在他这大抵就是这么个形象。只是我也懒得解释,穿着拖鞋出了投影区,顺着走廊里那个人影的方向走过去。
那个方向是浴室知名的小黑屋,至于里面是干什么的,我想应该是不必多说。没走多久,果真听见了几声做作的叫床声,那个最偏僻的角落,此刻估计是这个浴室最热闹的地方。
我看见了那个人影,走过去,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人回过头来,看见我,显然愣了愣,好似好久才回过神来。
“怎么……是,是你……”
这人,便是之前在夜总会认识的那个胖子,我大学同学的同事,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此刻他似乎有些紧张,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败露了一般,只是语塞过后便才反应过来,接连又是说,“原,原来你也是……”
我没接他话,眼睛往人群前头的小黑屋里头瞄了眼,果真是些很无趣的事情,他似乎也觉着有些尴尬,问我要不要出去坐会,我便同意了,随他去了摆着台小电视的休息区。他拿了两瓶汽水,递给我一瓶,在我对面坐下,身上穿着老土的浴室的浴衣,之前的油头剪成了短发,看起来精神了些,在这正常的灯光里看起来,人明显冷白了不少。
他似乎有些紧张,时不时看我一眼,又撇开去,想来他当是想讨好我,毕竟我认识他顶头上司,万一我把话说出去,他在公司估摸着也混不下去了。
“你放心。”我知晓他的担忧,便同他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没那么大嘴巴。”
他愣了愣,点点头,同我道谢。
“你经常来吗?”我问他。
“还,还好了。”他摇摇头,“就是周末没什么事,过来看看,自己一个人住着有时候周末不回家也无聊。”
想来也是,新到公司,也没什么同事朋友,大学同学也都渐渐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周末确实会无聊些。
“你是恋老?”我问他,旋即又解释,“我看现在年轻人也不怎么来这种地方了,都是去酒吧玩。”
他愣了愣,看着我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骗我吧,估摸着怕骗不过,老实承认吧,这事万一真被别人知道了,更是雪上加霜。
其实歧视这件事,在任何大众的、小众的圈子里都一直存在着,直的歧视弯的,大圈的歧视喜欢胖的,喜欢胖的也有歧视喜欢大叔的,喜欢大叔的歧视喜欢大爷的,恋老,几乎是这个圈子歧视链里最底层的存在,其实受害者,有时候不仅仅只是受害者。
“没事,我就这么一问。”我笑笑,喝了口汽水,转头看了眼小电视。
“我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些事。”他冷不丁的开口,“其实说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打小就对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有兴趣,对同辈的就提不起来心思。”
“是因为长辈不好吗?”我问他。
“什么?”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一般不都是说,小时候缺爱,长大了才会更容易喜欢年纪大的吗?”我如是同他解释,因为这个问题我也挺好奇,“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就是纯粹好奇。”
他沉默几秒,叹了口气,眼睛看着那台不知道年代的小电视,“或许吧,我父母是离异,小时候记得就是一直吵架,吵吵吵,白天吵,晚上吵,我没多大的时候就离婚了,虽然也都在一个城市,但是各自过各自的,上学的时候让我隔三差五两家来回跑,后来我就住到我爷爷家去,再后来他走了,我就搬到学校住宿。”
“那你爸妈对你好吗?”话说出口,才发现我显然有些明知故问了。
“也谈不上不好,平时不怎么管,但是钱管够。”他讪讪笑了声,“他们现在都分别有了自己的孩子,答应我的就是,顺利毕业,顺利结婚生孩子,然后就每人给我一笔钱,让我想干嘛干嘛,或者说,该干嘛干嘛。”
“那不是也挺好的。”我有些无奈,摊了摊手,“既没人管,又有闲钱,这种生活状态一般人还求不来,你看现在多少人为了买套房命都快干没了。”
他不说话,看看我,又是笑笑。
我想兴许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也才会不同吧。
我想起来其实我小学的时候,“言情村www.yqc.info”或许也曾经喜欢过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孩子,跟她一起上学、放学,利用在班里的职务给她开绿灯,午休给她写很别扭的情书,被她拒绝的时候也曾躲在被窝里觉得难过。好像那时候的我,还是“正常”的,又或者,那其实只是朦胧的喜欢,而非嵌进心窝里的爱慕,年少时候的事情,好像总是模糊的。
我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喜欢上第一个男生的了,我的童年确实也并不快乐,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由于父母教育的缺席,从成长的过程来说,至少,这样的爱是不完整的,而我几乎每一片零碎的回忆里,都充斥着安建国的谩骂和肢体教训,他可以说是我生活里一片挥之不散的阴影。
我回过神来,望向他,他正发着呆,眼神撇向外头,看着外头走来走去的大叔大爷们。
兴许,人家来这就是想求得一片不需要掩饰的时光,是我的唐突打扰了别人。
我起身同他道别,往来的投影屋子里走去。
顾城北还坐在那,手里按着手机,隔壁的床铺上躺了个人,映着投影不算明亮的光线,看着约莫四十几岁的样子,只是似乎没有上前的意思,时不时的瞄他一眼,又或许来过,只是被拒绝了,在这里,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顾城北听着动静,抬头来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打游戏,“你回来了。”
“嗯。”我应了声,在他身边躺下。
“上个厕所够久的。”他漫不经心的说,却分明是在揶揄我。
“见到个熟人。”我如实告诉他,毕竟想想,骗他也没有什么意思,“聊了一会天。”
“嗯。”他没再多深究这件事,“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愣了愣,吸了口汽水,“其实没什么,告诉你也没关系,你也知道我是写文的,可是我平时的生活圈子你也能看到,就那么点,所以有时候我就会到这些地方来,八卦八卦别人的故事,找找素材,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以后要是没什么必要,还是少来吧。”
他如是说,我没有作答。我们没打算过夜,挨着快十二点的时候,我们便准备走,赶着最后一班地铁的时间。
只是刚走到那条通往小黑屋的走廊时,便听见里头传来激烈“战斗”的声音,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往里头走过去。顾城北不明白,拽了拽我的衣服,我没管他,径直走了过去。
那间黑漆漆的房子外头站了七八个人,走廊里那盏幽蓝色的灯照在他们脸上,像一个个贪婪的鬼魅,我站在人群外面,探着脑袋,往里头看了眼。
那个不算熟悉的身影,此时正抬着腿,仰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几个年纪看着四五十岁的人,正在他的身上卖着力。
他肆意的迸发着欲望,饥渴浓稠得似乎成了浆糊,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回忆里的一些事忽然冲向了我的大脑,一下子把我撞得七荤八素,以至于我有些不适,转身快速走了出去。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不过好在还是小跑着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
想来这是我同顾城北第一次一起坐地铁,他坐在我身边,安静的看着对面的车窗上我们的脸。
……
“知远,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坐地铁吧。”
“错,是咱们第一次一起坐地铁。”
“我感觉耳朵有点不舒服……”
“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张开嘴就好了。”
“不会太蠢了吗?”
“没有叫你张那么大……”
……
“好像,这还是咱们第一次坐地铁呢。”
顾城北冷不丁的开口,将我飘远了的思绪拨了回来。
我愣了愣,看了眼车窗上自己那张麻木的脸,我没告诉他,其实刚才我是在想别的事情,我想即使这段感情或许不被任何人祝福,但好歹顾城北会想要我的尊重。
末班车的车厢里人很少,零零散散的每节车厢也就两三个人,我们这一节车厢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人。
“是呢。”
我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别开了视线。顾城北看了出来,伸手抚了抚我的后背,“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想起来一些事。”
见我似乎没有要说的意思,顾城北也就没有再问,他不是聒噪的人,也不喜欢刨根问底,这大概,就是我对他最满意的一点。
回到家洗漱了一番,已是凌晨一点有余,我们便躺下休息了,顾城北中午就要走,他在这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下次见,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我本想惆怅的望着天花板待到他离开,奈何惆怅抵不过疲惫,终究是在顾城北的鼾声里没心没肺的睡了过去。
依稀里,好像做了个梦,梦到了安建国,手里挥着拐杖,抽在我的脑门上,我感觉不到疼痛,血却流了满面,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砸在两只手背上。
我跪在祖屋的客堂中间,周围围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安建国站在我面前,愤怒几乎抽搐在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里,他不停地挥着拐杖,嘴里重重复复的问着我。
错了没、错了没、错了没……
早晨的风有些细软,我拉开窗帘子一看,下雨了,难怪。
窗玻璃上存着些雾气,我伸手糊了几下,看不清外头的世界。
顾城北不在屋子里,兴许是出去买早餐了,之前来的时候我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他自己能进来,他是中午的行程,一会吃完早饭,就该出发了,这是这阵子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兴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正刷着牙,想着下午应该去做点什么,洗手池上面的排水孔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用手指尝试着抠了下,似乎是前几天在这削水果的果皮塞在了里头,我正准备把它清理干净,手机响了,随手一接,吐了口唾沫。
“喂~~”
“喂你好,请问是安知远先生吗?”对面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对的,我是,请问你是……”
“是这样的,我是区疾控中心的,上周你不是在我们这做了个检验吗?现在结果出来了,我们打电话是想通知你一声,你的这个检验结果可能需要抽时间过来做进一步的复查……”
时间好像突然静止了,我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周遭的东西好像顷刻间全部死去了一般,耳边只有“嗡嗡嗡”不停响着的蜂鸣。
“什、什么意思……”
我明知故问,尽管心里头已经有了答案。
“就是……”
没有再留心听他说了些什么,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好像突然断裂了一般,整个人一下瘫坐在了洗手间的地上,洗漱台上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啦啦的流着,水花星子溅在我的脑门上,凉凉的。
外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嘭嘭嘭”的响个不停,我没去开,也没打算开,只是没一会,门“咔擦——”一声自己开了。
“安知远?”
顾城北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没回答他,只是转过视线,迷茫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我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顾城北,我,我好像……感染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两只手里提着一大堆打包好的早餐,还有几个塞得满满的购物袋,里头兴许还装了些带给我吃的小零食和替换的生活用品。
薄薄的近视镜后面,那双小眼睛清晰可见的瞳孔此刻陡然放大,带着近乎透明的惶恐。
他始终没说话,一个字也没有,然后在我近乎乞求的眼神里夺门而出。
“别走!顾城北!你别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突然舍不得他了,我总赶他走,可真要在这么一个时刻,我不知道除了他,我还会希望谁在我身边。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伸手去捕捉他衣角的剪影,水池里的水漫了出来,洗手间里面的地板滑的厉害,我一下摔在地上,膝盖重重的磕了上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痛觉,钻心掏肺,肆意而狰狞。
而我,也没有抓到。